1969年，刚刚13岁的顾城随同父亲顾工下放到了山东一座部队的农场之中。从前文雅的父亲，再也没有拿起笔来写诗，他带着儿子去喂猪。顾城也无书可念了，他和父亲一起拌猪饲料，或者烧猪食。当把热腾腾的猪食倒进猪圈里的食槽里，看着这些饥饿的猪们争相抢夺食物。顾城甚至有一种兴奋的感觉。他给这些猪都起了奇怪的外号，比如"老祖宗"，"老病号"，"八百罗汉"，"饿死鬼"……这些在常人看起来并不"可爱"的名字，却是顾城表达喜爱的一种方式。而在下放这些年，顾城的很多举动，包括很多阴郁的诗句都让父亲顾工感到担忧。
图｜顾城在农场
在孩子们看来，生死、美丑、善恶本来就没有多大区别。在童年的儿歌之中，《两只老虎》也罢，《赵飞燕》也好，都带着血腥和残缺，孩子们在承诺一件事的时候，习惯于以"拉钩上吊"的形式起誓……孩子，天生对三观扭曲的东西感兴趣，这不是猎奇心理，追逐性和暴力本就是人性。只不过我们在成人之后，已经渐渐遗忘了我们幼年曾经感兴趣的这些东西。而顾城，明显是一直保持着这种童年的直接感受和"好奇心"的。
孩子并不是天真无邪的，因为无知无畏，没有是非观，以血腥暴力为快乐是几乎每个人都曾经经历过的必然阶段。然而如果没有得到正确的引导，长大了还保持着幼年的这种状态，这就不是"童真"，而是"危险"。
顾工，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种危险，而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觉得儿子的心理有问题了。
图｜顾城
顾城出身于书香门第，他的父亲顾工是一位很有名气的诗人，他还曾在1945年加入新四军，是文工团创作者，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编剧，《解放军报》的记者，总后勤政治部文创作员。父亲的多重优秀身份，让顾城从出生开始就享受着比较优渥的生活和更加优越的教育条件。
对于顾工来说，顾城是他最为得意的作品。蒋子龙在顾工的纪念册上如此题词："父子诗人令天下人为之瞠目。"
天赋异禀的顾城在5岁的时候就写下了人生的第一首诗，让顾工十分惊喜。
图｜顾城全家福
因为父亲的影响，顾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读家中珍藏的诗集。顾城小时候特别喜欢昆虫和动物，他以一种诗人的怜悯之心对待身边的每一个生物。在一个秋天，他看到一阵秋风把一只蜉蝣吹到了水面上，他为这只小小的蜉蝣担忧，他写了一首诗，那时候的顾城才8岁。
顾城对女性有一种天生而来的眷恋，很多人认为是因为顾城母亲在他少年时太过溺爱。这种对母亲的依赖感会影响孩子的终身，更何况顾城从小就非常敏感。
在顾城的姐姐顾乡的回忆之中，顾城非常聪明，不到一岁时候就已经学会了走路。顾城和其他孩子最不同的就是，在他蹒跚学步之时就已经学会审视自己。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站在落地窗前，对着镜子看自己。
图｜顾城小时候无忧无虑的照片
天才必然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性格，他没有什么特别交心的朋友，喜欢独来独往。即便是上了幼儿园之后，顾城依旧是最不爱凑热闹的一个。顾乡每天去接他的时候，都不会在孩子群里面去寻找他，因为她非常清楚弟弟是不屑于与其他人为伍的。顾城一般都一个人躲在树下面看蚂蚁，在他的心中有属于自己的童话王国。
童年的顾城算不上开朗，但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对这个世界是充满善意和同情心的。顾城从小开始看书，非常了解《三国演义》的故事。有一天他看到一个小朋友被人欺负了正在哭泣，为了安慰他，顾城绘声绘色地说起了三国的故事。顾城不爱人群，但他天生吸引人群。他的故事非常精彩，同学们喜欢围着他听故事。顾城喜欢有听众，却不喜欢被人围在一起的感觉。
在尝试和同学交流失败之后，顾城还是回到了家，去寻找姐姐这位听众。然而顾乡不可能一直都守着他，所以顾城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间，隔着自己的床，对着的墙面讲了起来。
顾城是害怕孤单的，他希望可以霸占一个人所有的爱，这个人不是妈妈，也不是姐姐，同学好友更不可能。他这一生真的曾经拥有过这样全身心都属于他的人，只不过这个人被他亲手杀死了，这个人就是谢烨。
顾城小时候和同龄人接触的机会很少，尤其不喜欢和女孩子说话，发展到后来，不想做作业，不愿去上幼儿园。
图｜顾城少年
顾城的天赋自然让顾工十分惊艳，但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顾工开始发现了顾城眼中的"忧患"，顾工有些担忧。他没有鼓励儿子多和人交流，而是为了避免他受伤，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在家里指导孩子的教育，不再让顾城去上学。这是顾工第一次错过了可以让顾城走进社会的机会。
顾工一直以为只要营造好家中的民主气氛，对孩子不打不骂，孩子就可以健康成长。在顾城去世之后，有媒体这样报道："（顾工、顾城）父子曾一起扭打。"这让顾工非常气愤，他回忆顾城一生只打过顾城一次，那是顾城不愿意去上幼儿园，不但不听父母的话，还把爸爸的眼镜都抓了下来，那次顾工真的生气了，才打了顾城一下。但不打不骂就是对孩子好吗？也许并不是。
在山东流放之时，顾城度过了敏感而孤独的五年时光。这是一片荒凉的盐碱滩，连树都看不见几棵。顾城和父亲住在一间泥做的砖坯建造成的房子里面，冬天，这里没有可以供暖的燃料，在一场大雨之后，这间泥屋子的一堵墙也坍塌了。顾城清楚地记得，那天整个村子里的狗都跑了过来围观他们的房子，对着倒了的那面墙汪汪大叫。
图｜顾城顾工在猪圈
一家人陷入了人生的低谷期，而天生就不喜欢热闹的顾城，却好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之中。农场给了敏感的顾城更多接近自然的机会，他早期的诗歌基调就在这段时期形成，他所要表达的都是极其接近于自然的东西，人们看不懂顾城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是顾城所要表达的，不过就是一瞬间孩童一样的小心境罢了。
也许是因为文人的傲气，也许是因为语言根本不同，顾工不愿意和这里的人多交流。他们在河滩边的村落里面安家，顾工的眼里充满着前途未卜的荒凉。而在顾城看来，这里是人非常淳朴，不像是城里的人们那样互相争斗和残杀，他们眼里没有对利益的狂热和凶狠。
养猪也并非一直顺利，因为缺乏饲料，顾城喜欢的那些猪饿得皮包骨头，兽类为了生存，只能互相撕咬，吃掉同伴的耳朵和尾巴……这个场景在顾城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顾工不忍，就打开了猪圈，让这几十头猪跑到野地，自己去寻找食物。
没有书的顾城，有再自由的生活都会觉得枯燥不已。时间长了，他和父亲开始偷偷写诗，为了不让别人看到，他们将诗写在泥滩上，然后赶紧擦掉。他们在烧猪食的时候，也会用纸写下诗篇，然后立刻将纸扔进灶膛里面。顾城在灶台上面写下了一行字："火焰是我们诗歌的唯一读者。"
敏感的顾城一直将文字作为自己灵魂的唯一归宿，然而在那个文化荒芜的年代，书和诗歌就是罪恶。物资的匮乏让这段回忆充满着痛楚，顾城童年时建立的理想世界被社会狠狠击碎，顾城说自己在那段时间"听懂了鸟语"。人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之下活下来，总要找到一种精神寄托，在荒滩之上，唯有水鸟带给带来祥和。
图｜顾城和谢烨
1972年，顾城在荒漠度过了几乎与世隔绝的数年，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的少年。他从荒滩之上回来了，他的"自由体"风格已经成熟，他写了一本诗集——《无名的小花》，他还将这这些年收集到的昆虫的标本都带了回去。
17岁的顾城开始重新找工作，先是在街道办的一个临时单位里面工作，里面大多数都是中年身体不好的人。他被安排去掏阴沟、筛石灰、刨树根、油漆家具、修理门窗等等各种杂货，做的工作很辛苦，都是以天数来记工资，所以顾城每天还需要自己找活儿干。
终究还是诗歌，将顾城从日复一日的辛苦生活之中解脱出来，1974年之后，顾工的诗歌开始进入了成熟期，在多个知名报刊上发表作品，1977年，顾城成为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1979年，已经小有名气的顾城遇到了谢烨。
在荒芜的农场之上，曾经在炉灶之前对诗的父子，在顾城遇到爱情的这一年，却因为诗歌发生了一次非常严重的争吵。
图｜顾城
1979年，顾工发现自己"越来越读不懂顾城的诗了"。在如果在顾城童年时，顾工只是看到了顾城眼里的些许阴霾，而这个时候，顾工发现他必须要引导顾城努力赶走心中的乌云，让他心中充满瀑布一般的阳光。顾工带着顾城出去旅游，这些都是顾工曾经走过的风景。
在这样的大好山色之下，顾城却写下了让顾工想不到的绝望的诗句："戴孝的帆船，缓缓走过，展开了暗黄的尸布……"顾工忍无可忍，他后来用"沉郁"、"激怒"和"失望"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他质问顾城："你到底是用什么来观察生活的？你写的世界是真实还是虚幻？江边高耸的石头，为什么你看着就是头颅？你的诗到底是美学还是丑学？"
顾城和顾工争论了起来，他不理解一向不苛责自己的父亲，从来都是讲究"民主"的父亲，为何突然对曾经引以为豪的儿子如此全盘否定。
顾工和顾城，这两代诗人终究会有年代的隔阂。顾工那一代诗人的理解，诗作是召唤大众前进的号角，是击退敌人的武器，他们的作品不属于他们自己，而是属于人民的。"激情"、"正义"和"能量"是他们诗作的主题，一个诗人是当作一个战士来用的，如果他们心中没有了阳光，如何将光明带给别人？
而顾城看来，诗就是作家私人的，它不需要受宏大的社会背景的影响，不需要去转达其他人的意志。而且，顾城对诗有着脱离世俗的解读，他认为诗就应该凌驾于客观物质世界之上的。
图｜影视剧之中的顾城、谢烨
这是时代发展的结果，悲剧就在于，顾城将这种创作形式极端化了。他过于注重自我立场，画地为牢，将自己逼到狭隘的空间之中。而这个空间之中的顾城只是一个苍白的自我，他摒弃了社会和时代，摒弃了其他人的想法，甚至摈弃了自己的基本生活，他过度放大自己心中所谓的"诗意"，将一个大活人需要的"吃喝拉撒"全部视为诗意的敌人。
这场争吵草草结束，顾工和儿子产生了强烈的分歧，而他却让顾城自我消化，错过了第三次可以拯救顾城的机会。
顾城不在意顾工怎么想，他已经和命中注明的妻子谢烨相遇，在一辆火车之上，他们坐在邻座，短短的旅途，已经对对方一见钟情。顾城给谢烨留下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了他家的地址。
图｜顾城
从小"辍学"的顾城，向来不懂得和人沟通，如果他遇到的是一个脑子清醒的姑娘，一定能看出顾城在行为表达上的问题。而谢烨不在乎。
从生长背景来看，谢烨和顾城一样带着童年的伤害。谢烨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中之中，她的母亲为了不让谢烨和弟弟受到歧视，一辈子都没有改嫁。谢烨很要强，学习一直都不用母亲操心，毕业之后在无线电厂工作，为了提升自己也在夜校学习。她字写得很好看，也会写诗和散文。
没错，谢烨缺乏父爱，而且母亲为家庭所有的牺牲她都看在眼里，这种"圣母情结"一直是中国妇女的"裹脚布"，也是谢烨心里的圣经。贫穷和苦难，似乎是对女人考验，对丈夫、子女牺牲得越大，越是贤良淑德。那个年代，青年男女们重获时代的新生，将对自由的渴望转化成了对诗人的疯狂崇拜之中。北岛曾经说过："我让他们冲过去踩死谁，他们就会踩死谁。"信仰受到摧毁，诗歌成为了替代性宗教，谢烨就是信徒之一。
图｜顾城和谢烨
谢烨爱上了偶像，爱上了自由，哪怕顾城相当自私，终止了谢烨的学业，不允许她出去找工作，不允许她看电影，甚至不允许她怀孕。谢烨就像是保姆一样，照顾着顾城的吃穿住行。谢烨的母亲不舍得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放弃学业，找顾城去说理，顾城倒好，将面条直接扣在了丈母娘的头上。
一个愿意长不大，一个愿意像母亲一样宠着他，这就是顾城和谢烨的畸形婚姻。谢烨的确贤惠，每天吃白菜煮豆腐，没有钱她不在乎，一定要她把孩子送人她也勉强接受，她将顾城当作自己的全部，而顾城却不是一个专情的人，甚至不会为谢烨考虑半分。
顾城和谢烨的世界多了一个英儿，从此以后，顾城便将自己当作了贾宝玉，建立起了自己的女儿国。谢烨多年付出，顾城当她是薛宝钗，而英儿这半路杀出来的第三者，顾城却觉得她是和自己人生最为契合的人，是林黛玉。
而英儿在和他的交往过程之中已经发现了他精神上的问题，善于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时时给自己找一条后路的英儿，赶紧找机会离开了顾城，嫁给了另一个老头子。顾城因为英儿的抛弃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之中，同时，已经厌倦了这段婚姻的谢烨终于尝试着反抗，她找到了一个深爱她的博士大鱼，想要远走高飞。
顾城的世界再一次崩溃，如果童年世界的破碎尚且还能用诗歌治愈，爱情上的完全失败，生活即将面对的手足无措，让顾城彻底发了疯。
曾经期盼着草生长、花结子的顾城，在谢烨怀孕之后，强迫她流产。后来谢烨怀了第二胎，竭力保了下来，顾城也忍受不了孩子的哭闹，不允许谢烨给孩子喂奶，变态地认为儿子玷污了他妻子，强制谢烨将儿子送人，从不去看望；
图｜新西兰"激流岛"顾城、谢烨买下的旧居
曾经怜惜蜉蝣生命短暂的顾城，用手卡住了谢烨的脖子，一番扭打之后，警察被邻居喊了过来，谢烨挡在顾城面前让他躲过牢狱之灾；
曾经不舍得那些猪挨饿的顾城，在邻居举报他的鸡嘈杂肮脏之后，拿着斧子跳进了鸡窝里，把200只鸡的头给砍了下来，装在了麻袋里面，送给了强制他杀鸡的小镇官员；
曾经写下无数浪漫情诗的顾城，最终像那些惊悚片里的杀人狂魔一样，向妻子举起了斧子，肆意砍杀之后自缢身亡。
图｜顾城少有的亲子照片
顾城去世之后，顾工曾不止一次懊悔，他是第一个发现儿子心中有阴霾的人，同样为诗人，他曾尝试给儿子警告，然而他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顾城的姐姐顾乡写文暗示谢烨精心谋划逼顾城自杀，说她想要继承遗产，只是没想到顾城会先将谢烨杀死。顾乡的证据是顾城临终前写下的遗书，而这种死无对证的证据，又能证明什么呢？毕竟顾城都没有给谢烨留下一星半点的时间去写一封遗书，留给她那可怜的母亲，她深爱的儿子，和尚且等待着她的恋人大鱼……
童话是顾城诗歌的灵魂，却最终毁灭了他。他到死都没有走出"精神的城堡"，拒绝长大，拒绝和顾工沟通，拒绝走进这个社会，厌恶谋生。
图｜顾城和谢烨
泰戈尔在《飞鸟集》之中写道："生命以痛吻我，让我报之以歌。"诗歌，它的出现是人心灵的慰藉，提升人活着的境界，他是人的精神家园，却不是人的精神牢笼。不错，顾城的诗句是精致的，是深奥难懂的，但它们已经失去了诗歌本来社会功能，这种看起来光鲜的遣词造句，并没有给顾城带来安逸的生活，长久的爱情，甚至正常人的思维和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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