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首页
  2. > 海外公司注册 >

税务筹划+不等于照实纳税(纳税筹划的目的是少纳税这句话对不对)


07


我们沉默了半罐啤酒的时间,赵师傅说:「我也不知道。还是我自己吧,因为干的事儿都是我能干出的事儿。」


我捏扁啤酒罐:「那问题先搁一边,你接着说。」


「嗯。给媳妇做了手术,因为开刀比较早,恢复得利索,住半个月就出院了,医生说压住骨髓那几个瘤子没有了,等消肿了,做做恢复训练,就能下地走路。不过这次媳妇吓怕了,整天坐炕上不动弹,看电视嗑瓜子玩手机,一让她锻炼,就说腰疼呀腿疼呀不敢动,我要再多说话,她就急眼了,就开始骂我。我想想,瘤子不恶化是福气,先这么养着吧,不着急。我继续出去打工,结果那年不知咋的,工程不景气,包工头没活儿,正好有个姓陈的老乡准备出来自己干点啥,一聊,我说跟着项目上的机修师父学过点修理,他说现在骑电动车的多,要不弄个修电动车的店吧。我俩合股,在丰台宋家庄那边开起来个铺子,他卖车卖电池,我修车换配件,第一年不行,第二年就慢慢地好起来。」


「这次是主线还是支线?」


「你听我说。到了第三年过完年,店里生意不错,我还了些外债,媳妇也高兴,夸我开窍会挣钱了。有一天不知道刮哪阵风,刚开门就卖了两辆电动车,下午卖一辆,临关门又卖了一辆,加上修车的钱,算下来一天挣了三千多。老陈高兴得不行,拉住我不让走,要喝酒,我们买了五十块钱麻辣烫,把店门关上,喝一品杜康,从晚上八点喝到夜里两点,怼了两瓶半白酒,老陈醉得起不来,趴在柜台上睡了,我其实也睡过去了,寻思不回家媳妇不放心,出来把店门锁上,也不敢骑车,走路回家,路上冷风一吹,吐了好几回。到家跟媳妇吵了几句,睡死过去,一觉睡到中午十一点,起来发现手机没拿,估计落在店里。我盘算老陈在店里,不着急,吃完晌午饭一点多钟慢慢溜达过去,走到街口拐弯,看见围着一堆人。我以为是出车祸了,挤过去一看,路边几间门面房烧成黑炭,满地都是黑水结成的冰,旁边人说是天快亮的时候着的火,可能是电暖气短路引起的,麻辣烫店、首饰店都没人,就电动车店老板烧死在里面,没逃出来。」


从他叙述的语气判断,我觉得这并非真实发生的事情:「总是碰见不好的事情,幸好是个支线吧,赵师傅。」


赵师傅点头:「对,我跪在地上哭,因为我把卷闸门从外面上锁了,害老陈跑不出来。我拿脑袋撞水泥地,心想赶紧醒吧赶紧醒吧,醒来要是回到我们喝酒的时候,我绝对不打开第二瓶酒,也绝对不让他睡在店里。我头都磕破流血了,也醒不了,急得直叫唤,想万一醒不过来可咋办,这一辈子都完了。」


「你醒了。」


「嗯,忽然我就回来了。」


「回到前一天晚上喝酒的时候?」


「不对,回到我和老陈筹备开店的时候。我们正在找店面,找货源,学修车的手艺。」


我下意识地「呀」了一声:「这次回到这么久以前,也就是说,这足足两三年的时间都是在支线中经历的。」


赵师傅说:「全是假的,没开店,没挣着钱,老陈也没死。」


「会有种虚幻感吧?如果换作是我……」我一时没法接受这种跳跃。


「我当时想,那到底还开不开店?要是开了店,还能不能挣着钱?要是挣着钱了,老陈会不会还和我喝酒?要是喝酒,老陈还会不会死?想来想去,觉得特别害怕,想起那间房子烧成黑炭的样子,我就没法看老陈的脸,连跟他说话都心虚。想了一晚上,天亮我找着老陈,说我不干了,你找别人合股去吧。他发火要揍我,我心想这都是为了不害死你,揍我我也忍了。最后还是没揍我,老陈是个好人。」


「所以避免了这种可能性发生——赵师傅你说得对,你这次用支线路径获得的信息来帮助主线决策,这是次成功的选择!」我感到喜悦:「这样的话,你可以不断经历支线,修正错误,使主线变得一帆风顺。可能这就是你能力的最佳使用方法吧。」


赵师傅却叹气:「唉,不算啥能力,没用。」


我在实线箭头上画出一个细长的虚线环,虚线的两个端点相当接近。


「这次你在支线度过三年时间,主线世界却只前进了一点点,精神时间与现实之间的时间差大幅度增加。」


加载中...


「越跑越快。」


「对,就像我出去遛狗,沿固定路线前进,蛋蛋在前后左右乱跑,每隔一段时间回到我身边,一开始,它跑得越远,回来得越慢,后来它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有可能花一分钟时间在全中国每个电线杠上都撒了泡尿,我却以为它只是钻了片小树丛呢。」


赵师傅看了一会儿图:「你这么一说,就好懂多了。」


我扔下笔靠在椅背上:「这能力跟时间旅行一样啊,赵师傅。我以为只有在小说和电影里才能见到这种人,没想到今天就坐在我面前。」


「要能换,咱俩换换。我一点都不想要这鬼玩意儿的能力。」他摇头。


「我觉得这能力最大的缺陷,在于你自己没法察觉到进入支线的时间点,换句话说,没法判断自己身处支线还是主线当中。」我想了想,从实线箭头引出一条虚线「当你必须做出一个重大选择的时候,箭头是必然会分裂的吧。假使你在这里做出选择。」


我将虚线分成两条,延长其中一条「其后又做出若干次选择。」


我让虚线分裂几次,将其中一条引回主线,指着那些没有结束点的枝桠:「到最后你才能发现,其实这些选择都是在做无用功,只是一段虚假时间里的虚假选择罢了,对主线一点帮助都没有。」


加载中...


赵师傅认真思考,然后说:「对。但是我也想过,有没有可能一开始是假的,后来走啊走啊,就变成了真的。比如这样。」


他接过笔,把我画的那条虚线描成实线,然后涂掉两个端点之间的那段实线。现在看起来,实线箭头在中段拐了一个奇怪的弯,像心电图的一个波峰。


加载中...


我觉得这似乎有点逻辑问题:「你是说支线做出一系列选择,使发生的剧情与主线高度重合,乃至取代了主线……这也不对啊,这样你自己根本不知道曾经经历过一条支线,因为没有回到主线那个具有冲击力的时刻。」


「嗯,好像也是。」


「那你还经历过哪些支线呢?」


「可多了。就我记得的,我干过美容美发,到工厂站过流水线,当过导游,开过挖掘机,办过养猪场,养过狗,赌过钱,出国打过工,还抢过银行。」


换作是我,或许也会抢一回银行试试——在确定自己进入支线的前提下。但以赵师傅的性格,似乎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除非逼不得已。


「抢过银行?」我问。


「记不清了,肯定是急用钱,好像抢的是邮政储蓄。」他并没有显出羞愧的样子:「说实话,我干过很多坏事,还好都是假的。坏人没好报,张师傅,坏人没好报。」


「杀过人?」我盯着他。


他犹豫一下:「这个……」


「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不是不想说,是我记不清楚了。走小路,前面一次两次记得最清楚,一二十次,一两百次,记不清多少次,后面做过的事情太多,混在一起,乱七八糟,我脑子不够用。」


我悚然一惊。


每次支线,都要一分一秒经历生活,短则几天,长则数年,我不知道赵师傅脑中的记忆怎样构成,但显然那些虚幻的日子会留下痕迹,不会因支线归零而消失。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中年人,体会过的不是如你我一般几十年时光,而是无数条支线时间相加的总和: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


他是一位活在自己世界里的长者。



08


我觉得应该喝点酒来抑制心中的敬畏,但家里再也找不出酒来了。我们抽完雪茄,你一颗我一颗地吃花生,直到盘底剩下最后一颗。赵师傅用筷子轻轻一压,花生裂成两瓣,他夹起一瓣,若有所思地望着它。


「那……你记得最清楚的一段人生是什么吗?」我问。


「先说那些记不清楚的吧。」他用门牙慢慢啃着花生:「我做过那么多工作,遇见过不同的人,有小人,有贵人,大多数时候普普通通过日子,有几次得到别人的帮助,也算发了财。可不管我能不能挣钱,我媳妇都活得艰难,那个病根治不了,过几年就会复发,我最有钱的时候,把她送到美国治病,找最好的大夫,用最贵的药,当时治好了,完了还是复发。不知道多少次,媳妇在我面前哭,说得这个病太难受了,死了算了,死了算了,我知道她怕死,可没办法救她。我救不了她。不管干啥。不管住在哪儿。不管信什么教。有一次我看不了她受苦,狠心跟她离婚,她死活不干,我放下协议书就跑了,跑到外面,坐上火车,到了广州,一出车站,那空气潮乎乎的热乎乎的,就像她经常躺的那张床的味道,我心口像挨了一道雷,打得我跌倒在地,没法喘气。后来醒过来,还是在北京那个出租房里,我把她牢牢抱住,一点不敢松开,她打我骂我,说我发疯了,越骂我,我越高兴,因为这才是真的。」


「你的生命离不开她,对吗。」


「她说过,我上辈子欠她的债,这辈子当牛做马还债的。」赵师傅露出苦涩又甜蜜的笑容,我从没见过谁脸上有那样复杂的神色。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我踏踏实实和她过日子,我们开个小卖部,我送外卖,她看家,做过两次手术,她身体不行了,我带她回老家,租了个山脚下的房子住,我种点白菜,养几个鸭子,她坐不起来,靠在被垛上,我买了个平板电脑架子,让她上网斗地主。我喂她吃饭,烫了她骂,凉了她骂,稠了她骂,稀了她骂,咸了淡了多了少了,没毛病也骂,骂天骂地。我喜欢听她骂,能骂人说明还有力气。后来她没去医院,死在那个炕上,我把炕烧得热热的,走的时候暖暖和和,路上就不怕冷了。」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赵师傅描述爱人死去的场景,他的语气淡淡的,几乎听不出一点悲凉。


「我给村里送了点礼,把她埋到我家祖坟,离我住的地方不远,隔三岔五去坟上坐坐,给她说说家里的白菜、鸭子。我活到七十三岁,腿不行了,走不动道,不能去坟地看她,就不想活了。我以为那就是我的一辈子,死在老家,能跟她并个骨,埋在一起,挺好。」赵师傅停顿了一会儿:「醒过来的时候,我还在北京的出租房,大半夜的,她睡得正香,我爬起来喝了杯水,看看日期,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在干什么。那几十年过得太真,我以为那就是真的,到头来一场空。我想啊想啊,从上坟,想到白菜鸭子,想到离开北京之前的事情,想到手术,想到小卖部,想到她,想到这一天,这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俩聊天,说起万一生不出孩子,老了以后咋办,她说不怕,老了以后就回老家找个平房住,种点菜养几个鸭子,给村长送点礼,死了以后偷偷土葬,也算入土为安。我这才知道,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走上了小路,按照她的想法,和她过完了一辈子。这一辈子,对她来说是一下午加一晚上的时间,对我来说,是那么长的一辈子。」


「几十年,现实只是半天时间。」我叹口气。


赵师傅放下筷子:「我害怕。」


他的手指有点颤抖:「我分不清过的日子是真的还是假的,万一正走在小路上,就算再美的日子,再好的景色,一转眼就没了;万一是真的,我现在喝的酒,吃的菜,跟你说过的话,就只是这一次,经过了再不能更改。在这一年这一月这一日,我可以喝更好的酒,吃更好的菜,找两个美女聊天,或者陪在媳妇身边,可没法改变,这一日就快过去,再也回不来了。」


我转头望窗外,不知不觉太阳斜了,我们聊了整整一下午。对我来说,只是毫无价值的生命中毫无价值的几个小时,但按照他的观点来审视,这几个小时仿佛凝固时间的铅块,沉重,冰冷,坚硬。


我必须说点什么,以打破这种绝望的气氛:「赵……赵师傅。你很多次走到最后是吧,最长的一次,你活了多少岁?九十?一百?」我勉力挤出笑容。


他花了一些时间整理思绪:「五千零五十岁。」


他说:「我说过,有次得到贵人扶持,挣到大钱,她走了以后,我把她和我自己冻了起来,告诉那些大夫和科学家,等到能治好病把她复活的时候,再把我解冻。一等,等了五千年。冻起来的时候,我没啥知觉,不知道过去了那么长时间。醒过来以后,有人说已经过去五千年,这个世界不一样了,我看他们,还是人模样,有点不一样的地方,我说不出来。我问媳妇在哪,他们说还冰冻着,要治好她的病很简单,但复活她,并不那么容易。我问他们她在哪儿,他们说在一颗星星上,我也在一颗星星上,这个时代,人们都活在星星上,因为疾病越来越少,研究人的科学家就越来越少,每个人都想去更远的星星看一看。解冻我,是因为我存的钱已经作废了,为了讨论我的问题,他们开会开了一千年,终于决定叫醒我。我说我交过钱了,啥时候媳妇活了,我再起身,不然我要继续睡。他们讨论很久,同意先让我继续冷冻,因为我提出的要求他们得再开会开一千年。我睡过去,再没醒来。」


赵师傅拿出一张新纸,画一个箭头,用一条长得没有边际的虚线来描述这段旅程。


加载中...


「五千年……那么现实生活过了多久呢。」由于震撼,我试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来。


「十四天半。」他回答。


09


「赵师傅,你说的大部分事情,似乎都和你媳妇有关。」


「对。」


「你知道吗,你是个时间旅行者。如果抛下包袱,可能能去到更远的地方,不仅是时间尺度上的遥远,更是空间尺度上的遥远。」


「我听不懂。」


「你可以去看未来。」


「那和我没关系。」


「你不想看看一万年以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吗?五万年?十万年?」


「看了又能咋样呢?」


我突然领悟,在整场对话中,我和眼前这位朴实的叙述者都不处于同一个频道,我的好奇、恐惧和敬畏,对他来说一钱不值,他只是想找人分享在这些离奇经历当中所积累的情绪,把自己往返时空的故事讲给能够倾听的人。


我尊重他对爱人的情感,理解他做出的选择,但归根结底,他不想探究这现象产生的原理,不愿用科学来解释,家庭观念是他赖以生存的坚硬内核。


一位平凡的时间旅行者,他没有改变世界的力量,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意愿,再宏大辽远的旅程,对他自己和外面的世界来说都一钱不值。


然而转念想想,如果我也能在自己的时间中旅行,又真能抵抗漫长时间带来的压力吗?我从不知道内心长满年轮是什么样的感觉。


蛋蛋睡醒一觉,从跌落水池的沮丧中恢复过来,凑到我跟前摇头摆尾,露出一副谄媚的表情。我开了一袋妙鲜包给它,又往狗窝里丢几根牛肉条,算是给它的神秘惊喜。狗其实是一种很难理解的动物,有时非常健忘,有时记性惊人,蛋蛋因为犯错误挨揍,会陷入短暂的抑郁状态,但睡一觉就恢复如初,第二天会因同样的原因挨揍,陷入同样的抑郁。可自从几年前隔壁邻居不小心踩到它的前腿,从此每次见到那位邻居,它都主动抬起左前脚扮演残疾狗,一瘸一拐从邻居面前走过,这种记仇的执着令人吃惊。


某种程度上来说,人也是一样难以理解。


10


我打开客厅灯:「赵师傅,那你现在走在支线,还是主线,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我是活生生的人,还是你想象中的角色,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去检查过大脑吗?我是说,不光做个 CT,找找心理医生什么的。」


「去过,没用。」


「如果我相信你说的话,你会觉得我是个疯子吗?」


「我要不是疯子,你就不是。」


「那你是疯子吗?」


他瞧着我,像是在揣摩我话中的用意。


「你说不是,就不是。」


屋里冷了下来,他套上毛衣。我看着桌上的空酒瓶,说:「你说曾经跟我喝过酒,也就是说,在你经历某一次支线剧情的时候,你也救过蛋蛋,来到我家,像这样跟我聊了一下午。」


赵师傅回答:「我升上黄金骑士,开始到这一片区送餐,没多久认识了你,觉得你是个能相谈的人。不瞒你说,心里藏着这么多话,我总想找个人说说,又怕说出口的话不能收回,被人当成神经病,要这一切是假的,那无所谓,如果是真的,我丢了工作,没法攒钱给媳妇看病,那就完蛋了。我第一次到你家喝酒,就用一次性纸杯喝的二锅头。」


「第一次?」


「嗯。」


「你跟我喝过很多次酒?」我心中忽然有点寒意:「多少次?」


「很多次。」


「为什么是我?……我是说,你可以对任何一个人聊这些事情,北京有两千万人,为什么刚好是我?」


赵师傅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倒杯水润了润嘴唇:「从哪说起呢。最近我脑子问题越来越严重,走小路的时候越来越多。我说『最近』,就是从我当上骑士之后的事情,我不记得走过多少次小路了,每次有长有短,大部分都走不到尽头,就像现在,可能一转念,我就回到前面的时间,坐在对面的你和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刷的一下就没了。走过几百几千条小路,真正世界里的我只过去几个月时间,真怕有一天,不管我走多少小路,真正的我都不会前进了。我熬过一辈子,熬过十辈子一百辈子一千辈子,真正的我就多活了一天,活了一小时一分钟一秒,我的钟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停了;我就被困在那世界里那一秒,每次回去,都只能看见同样的东西,连动弹一下手指头的时间都没了。可能活生生的媳妇在我眼前坐着,我说了句话,拉了拉她的手,就走上小路,这句话变成假的,摸到的手也是假的,真的我还在真的世界里瞅着媳妇,那个世界结冰了,再也不会前进一分一毫。」


我想象着那个凝固的画面,被巨大的无力感攫住心脏。


「我也会想,当我回到真的世界,眼前这一切会变成啥样。」他挥挥手,像在触摸看不见的按钮:「如果现在是假的世界,等我回去,这些东西还会在吗?这个纸杯还在吗?北京还在吗?你呢?」


我低头望纸杯,杯底的薄薄酒液映出摇曳的人形:「支线情节中的人物是活着的,还是某种幻象?……从自我意识来说,我必须承认自己活着。」


我抬起头:「刚才你的话有矛盾的地方,你说无法判断身处主线还是支线,但你的主线时间还停留在几个月以前,远未到达现在我们对坐谈话的时间点,这不证明现在我们在经历支线情节?」


「万一它突然解冻呢!」赵师傅音量提高了:「我,我控制不了这个狗日的脑子,我必须得把每一天当成真的来过,你知道不知道!」


我明白他的感受。如果主线人生的时间流速不断减缓,意味着他永远走不到真实生命的尽头,只能在无限的梦境中循环——这是我能想象到最黑最深的绝望。


他必须说服自己,给自己生活的勇气。


我稍微组织语言,等他情绪平复下来:「赵师傅,我知道你身上背着别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主角若换成我,一定早早就发疯了。我非常佩服你。」


他摇摇头,没说话。


「我在三十年的人生里从没怀疑过『存在』这回事儿。不论你是否出现,我都是个普普通通活在世上的人,就算你现在忽然消失掉,我也会找个理由逼自己相信超自然力量,然后继续稀松平常地活下去。」我说:「对你来说可能是支线,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不能更真实了,真实到不可能像电视断电一样『咻』地消失掉。」


他从烟灰缸里拾一个烟头,用鼻子嗅着:「嗯,我知道。我也想过,可能我走过的每一条小路,都有个一样的地球活着一样的人,我回到真的世界的时候,那个世界里的人继续活着,那个世界的我也继续活着。我不是在脑子里瞎想,而是在不同的世界里跳来跳去。」


「这就是我说的平行宇宙啊。」


「我没文化,搞不懂。接着刚才说吧,你问我为啥选你一次次聊天,其实,我跟许多人聊过。」他说:「几百人,几千人,从我认识的人,到我不认识的人,我把我的故事一遍一遍地说,能听完故事的没几个,更没有人相信我,他们都觉得我是神经病,我脑子坏了,该送精神病院。有几次,他们和我媳妇真的把我送到医院去检查,我害怕见大夫,大夫会给我打针,电我,把我跟一群神经病关在一起。没人信我,没人。」


我想象时间旅行者在每段人生里找人倾诉的样子。非常孤独。


「直到遇见你。」赵师傅将烟头点燃:「第一次有人听我说话,请我喝酒,帮我分析这些事情。你说北京有两千万人,两千万人里只有你肯信我。只有你一个。」


仿佛宿命,我不知该感动还是觉得恐惧:「那,你每次找我聊的内容都一样吗?我说的话也都一样吗?」


「不太一样。我记不太清楚,反正不太一样。」


「每次我都相信你?」


「嗯,差不多。」


「好吧。」自己的人生忽然变得重要起来,令人感觉非常复杂。


可在下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个不祥的念头:出生以来我一直是个最普通的角色,生在普通家庭,上普通学校,普通身高普通体重,做着普通工作,普通地失业,跟普通的狗住在普通的房子里。


我不应该变得重要,所有强行提升人生价值的行为都蕴藏着某种不正当的需求,比如彩票中奖骗局,比如传销,比如邪教。有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宣布我是被选中的人,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那是黑客帝国的情节,不应该发生在现实生活中。


如果赵师傅是个骗子……这似乎也能解释一切。他觉得我是个傻有钱不必工作的土豪,喜欢看点怪力乱神的杂志,于是悄悄摸清我的生活习惯,演练好一套玄之又玄的说辞,找一个机会骗取我的信任,用故事引起我的好奇心,瞅准机会在最后抛出一个我无法拒绝的要求。


疑心一旦产生,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曾经进过我的屋子,没找着钱,但摸清了各种物品的存放位置,因为我遛狗时通常不锁门。他在水池里放了诱饵,使蛋蛋做出那种反常行为,自己躲在一旁伺机营救。他是惯犯,一个新型的骗子,专门用科幻小说式的故事骗宅男程序员的微薄积蓄。


我额头流下一滴冷汗,提高警惕盯着他。赵师傅吸了两口烟,烟头烧到手指,烫得一哆嗦。这不大像老练骗子的表现,可同时也不像个在万千世界里轮回的时空旅行者。


如果是骗子,他一定会提出要求:信用卡号,手机密码,床头柜钥匙。聊了这么久,应该到收网的时候了。


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不是怕受骗,而是怕离奇的故事变成一个谎言。


11


赵师傅看一眼窗外的天色,叹口气:「唉,又聊了一下午。可我还是什么都不懂。今天聊得高兴,喝得也好,谢谢你,我得回去销假,准备晚上送餐了。」说着站起来,慢慢套上明黄色的工服大衣。


我说:「不多坐会儿吗?感觉还有很多话可聊。」


他说:「不了,总得回去挣钱。」


他走向门口,我跟在后面。推开门的时候,他忽然停住脚步,回头说:「对了,张师傅,我有一件事求你。」


来了。我尽量平静地回应:「什么事?别客气尽管说。」


「不太好张口……」他显得有点为难:「我说了你可别怪我交浅言深。」


「你说。」


「我想请你帮我办件事。」


巨大的失望感如潮水般涌来,我盯着眼前这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刚才纵横时空的画面被揉成一团鼻涕纸:「做什么?」我压抑着情绪回答。


他犹豫了很久:「张师傅,我今天晚上会死。」


「……什么?」这句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他会哭诉缺钱或者假装接电话说出事故之类,那是骗子的常用伎俩。


「今天晚上八点四十分,在去政通小区送餐的路上,我被一辆闯红灯的奥迪车撞了,飞出去十米远,倒在地上,摔断了脖子。」他说:「没等救护车开到,就死了。」


「可是……」


「嗯,我亲身经历的。那个十字路口的路况不好,水泥特别粗糙,我在路上滑出去很远,很疼。成为骑士之后,我无数次经历这个场面,死过多少次,记不清了。每次都很疼。」


我瞅了他一会儿,判断这段对话的真实性:「可是你可以避免的,你可以不做外卖员……」


「那次我没有选择做骑士,得到贵人帮助,赚了大钱,活到五千零五十岁。回到真的世界时候,我没法再选,已经通过培训考核成了一名骑士。」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若不仔细观察根本难以发觉,我相信那不是演技:「……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以后不管我怎么选,生活都会越来越差,只有做骑士能够养活家、养活媳妇,是不是说老天已经玩腻了,只留给我一条绝路?」


「那今晚不接订单,不行吗?」


「试过很多次,阴差阳错,还是在差不多的时间死去,一样被车撞,一样很疼。」赵师傅喃喃道:「就像有只手推着你往那边走,你再逃跑,再挣扎,一样被推到那条绝路上。」


我掏出手机看时间:七点四十五,只剩不到一个小时。在这一刻我决定相信他说的话,因为他的眼睛里藏着恐惧,那种绝望的恐惧。


「为什么一开始不说这些?」我问:「你知道九点钟会死,还跟我聊天喝酒,如果早提出来,或许我们能想出什么办法改变结局……」


他猛然用通红的眼睛直盯着我:「你觉得我现在是真的活着,还是在走小路?」


我退后一步:「我、我不知道……」


「如果我真正活着,就不会注定死,因为一切还没发生过;如果我只是脑子在幻想,那做什么又有啥意义呢。」他喷出带酒精味道的热气:「我能做啥,我啥也做不了啊张师傅,你懂吗?你一定懂啊。」


此刻我的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时空的箭头漫天飞舞,缠成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我不知道。」我避开他的直视:「不知道……」


他垂下头,喘了几口气:「反正,就这么一件事要求你。」


他忽然揪住我的衣袖:「就一件事。从你家阳台,能看见政通小区门前的十字路口,一会儿,八点四十,你在阳台上看着,看我会不会死。」


我张大嘴巴看着他。


「我反复想过了,反正就这么几种可能:第一,这是条小路,我死了,回到大路上,剩下的一切都没了,你也没了;第二,这是条小路,我死了,你还活着,你能看见我倒在那儿,被救护车拉走;第三,这是条小路,我逃过一劫,这次没有死,下次再死;第四,这是大路,我逃过一劫,跟媳妇顺顺利利活下去;第五,这是大路,我被车撞死,人死灯灭再不能活。」他快速说出一段话,缓了口气:「你就站在那儿看着我。如果八点四十没出事故,今晚也没出事故,明天我带着好酒好肉上来找你,咱们俩喝到天昏地暗,喝成两个王八蛋。如果……」


「赵师傅,你别这么说。」


「……如果我真的死了,我想请你去我家里看看。我家是卢沟桥晓月苑四里三号楼最西头的那个杂货铺,我媳妇腿脚不方便,在铺上躺着,你绕到收款台后面去看她,告诉她我死了。一夜没回去,她肯定急坏了。不要怕,照实说,她能承得起,她不是那种想不开寻短见的女人。我藏了点钱在空调罩子里,够她几年里吃喝穿戴,那些账主都不知道我们现在住的地方,我一死,外债就算是消了,她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就是以后没人给她做饭洗脚抹身子,一个女人家,跟着我没享过什么福,总觉得对不起她。以后你要是有空去看看她,陪她聊聊天,她脾气臭,你忍着点,那女人心是善的。」


我怔在那儿,久久没法开口。


赵师傅脸上有疲惫的悲容,但又从悲容中浮出一个笑:「不知托付过你多少次了,你每次都答应,可我从不知道结果,死后的事情,没人知道。谢谢你了,张师傅。」


「赵师傅,你不会死的,没有什么是注定的!」我终于出声,回身拿起桌上画满箭头的纸,几下撕成粉碎:「我们说的所有事情都是猜测,没人知道以后要发生的事情,概率是独立事件,不会受那些梦境的影响……我们还没有把你思维的秘密理清楚,那太复杂,充满悖论。怎么判断那些支线的交叉点,怎么进行选择,怎么利用预演来找到人生的最优解……我想了很多,可能的策略有很多……」」


他笑容收敛,留下眼角悲戚的皱纹:「既然谁都不知道,你怕什么?」


「赵师傅……」他说:「如果我今天没有死,也不再做梦,我就一天一天,认真过活。明天抓紧时间多送几单,一单挣一块六,十单十六,一百单,一百六,房租水电和药费就出来了。今天要死了,一了百了,这不就是生活。只有媳妇放不下,要不是她,我早就疯了傻了,有她,我才懂什么叫过生活。张师傅,求你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楼道里的冷风灌进来,我闭了一下眼睛,门关闭,赵师傅消失在北京的冬夜中。



12


我在黑暗中画一个实线箭头。没有分支,没有交叉。


今夜之后,我会打 DOTA 到凌晨两点,一觉睡到明天中午,带蛋蛋下楼遛弯,点个回锅肉盖饭,坐在长凳上慢慢吃完。


在我的存款用完之前,我会继续这种毫无希望的生活。等到账户上只剩一张机票的钱,我或许会退掉我同学租的房子,打包他的电脑,带着他的狗,到南方投奔他,闻一闻广州潮乎乎的味道,试试看凭自己的力量能不能过上稍好一点的生活。也可能,我会把机票钱取出来吃一顿大餐,然后买张回老家的火车票,毕竟对蛋蛋这种中华田园犬来说,那里有更适合它的中华田园生活。


也许赵师傅是个神秘的脑内时间旅行者,也许是筹划更高深骗局的骗子,也许只是个疯子。


如果现在经历的一切是假的。


即便我能一直活到时间的尽头。


纵使有一万种策略。


哪怕结局注定悲剧。


赵师傅说得很对,我也只能一天一天过我的生活而已。


我坐在华灯初上的冬天,北京一个平凡角落的夜晚里,望着楼下红绿灯闪烁。那是个交通繁忙的路口,车来车往,人声嘈杂。我不知哪个穿着明黄色外套的骑士是赵师傅,也分辨不出大众和奥迪。


我在等待一场不知是否必将发生的车祸,在每一次轮回中请求我在此守望的,是车祸的受害者本身。


若将时间的箭头抹去,故事会收敛得非常简单: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离开她的他,和离开他的她,故事都会早早落幕。


那北京的每盏灯下,每个男人和女人之间,是否都存在这样短单纯又繁复、短暂却漫长、草草开始而永不结束的故事呢?


时针指向八点四十,该到来的终将到来。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发送邮件至123456@qq.com 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

联系我们

工作日:9:30-18:30,节假日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