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的心境

手头有一本清人纂修、郭沫若先生点校、一九六二年重印的《崖州志》。有一阵子，我闲着没事的时候，就喜欢随手翻阅一下这本史书。《崖州志》的编撰格式是按朝代、按事项分类的。比如，书中记述某一朝代的历史，都是按：建置、经政、海防、职官、文化风俗、人物等一一分类。每一个项类，又都依次记载了自汉代以来的历史沿革。《崖州志》乃清人所纂修。故，志书以明清为界，从明清越往前，史料越少，反之，越往后，其记事就愈发细繁。可以说，一部《崖州志》中所记载的内容，绝大部分都是明清时代发生的事情。

《崖州志》中的文字使用的是文言文。我的古汉语功底算不上深厚，阅读起来会略感吃力，甚至有点磕磕绊绊，以至于阅读时不时需要借助字典。但这些困难并不影响我的阅读兴趣。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奇怪：今夕是何年？是市场经济最活跃之年耶！按许多文化人的说法，眼下是经商下海，人心浮躁；钱权交易，世道沉沦。在这种时候，你不去经营那些升官发财的世俗事务，却能沉下心来，去读这种枯燥无味的史志书，该不会是吃错了药？会不会让人贻笑大方？而静下心去想，这件事之于我，其实是文化价值观、时尚观使然。让我与俗众与潮流不同。

在我的内心深处，总是会有一种文化寻根的冲动。现如今，即使是那些侨居在市场经济极其发达的西方国家里的华人，尚且会有寻根的冲动，而对于我这样一个许多年以来，就涵盖一直浸淫在中华文化、地域文化之中；一个以思想、以知性生活为乐趣的人，有此文化寻根的冲动，也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用一种文化寻根的心态，时不时从志书中看看自己的先人曾经生活过的这片土地，以及感悟这片土地上的沧桑变故；时不时让两千年以来的古崖州历史，在自己的脑子里演绎一番：比如，古人是怎么生活的？怎么购物？出行乘坐什么交通工具？怎么交友？文明程度如何？这其中的乐趣，也不是局外人可知的。和正如古人所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说到寻根，其实我最想寻找的还是我们先人这一支宗族的根。

从移崖始祖至今，我们含盖这个琼南的陆氏宗族到了我们这一代，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繁衍了八、九代人。到了我们这一代，已经可以踏踏实实算作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土著——也就是现在人们常说的本地人了。其实，只要去查一查家谱、族谱或者相关的史志书籍，就可以知道，我们和许许多多的居住在三亚本地的汉族人，乃至许许多多海南的汉族人一样，其先人大多数是在明清之后，从大陆南方各省份陆陆续续区别迁移过来的。这其中主要目的是为了戍边。

据《崖州志》记载：明洪武年间，崖州宁远辖人口一万。至清道光十五年间，辖区人口五万。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古崖州若大一片土地，人口居然是如此这般的稀少。这与三亚市今日的繁华相比，真乃不可同日而语。又据史书记载，历史上的海南岛已经是荒蛮之地，而其南部的天涯海角，更是天地尽头、海的边缘。故，缺乏地理知识的古人，曾经将其视之为畏途。自唐宋之后，海南岛因此成为朝庭流放逆臣乱党之处所。既是荒蛮之地，自然就无什么商可经；这里虽说到处都是荒芜的土地，却没有让土地可以炒买炒卖到有几倍十几倍，甚至上百倍的增值的机会。当年的古人，也不可能像今人一样，知道此海岛所具有的开发价值，预先屯好土地。那时，海南岛远离帝京，在交通极不发达的古代，飞鸟犹用半年程（李德裕诗），上岛、流放到此荒蛮之地，无异于去受苦。

读史，你就可以很清楚地知道岛南的外多种来人口的迁徙历史，知道其中最多、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人员为戍边而来的军人携带着家眷一同迁移。明清两个朝代，从大陆往岛南古崖州，也就是现在的在乐东、三亚一带所迁徙的人口，基本上都是来自福建、湖南和两广。对照史书中关于戍边的记载，再去查一查宗族原始族谱，我就知道了我们的先人——移崖始祖，当年就是从湖南省醴陵地区为戍边而迁移过来的军人。因为有了人口的迁移，也就有了中华南方各省之间文化的融汇和交流。在这种人口流动的大背景下，所谓的本地人与外来人，只不过是一种时间上相对的概念。对于一个宗族家族而言，在某一个时间点上，你是外来户；在另一个时间点上，你就可以算得上是个货真价实的土著了。从这一点来说，读史，是让你知根了。

《崖州志》卷之十七、卷之十八为宦绩志和人物志。其中表彰的官吏及其他人物，或是赈灾、或是清廉、或是奋力杀敌、或是修桥筑路、或是重教……总之，都是一含盖些与民众生息紧密相关之事。一个人努力了，为之作出了卓越的业绩，后人就会将其事迹载入史册，进而永垂青史。一部《崖州志》如此，其它史志书大抵也是如此。古人认为：一个人要想在历史上永垂不朽，其途径不外乎有三：既，为官者立德；从军者立功；文人者立言。其实，按这样的标准，能永垂史册者，毕竟是极少数人。

在价值观多元化的今天，当年古人所论及的这“三立”，已经远远不能涵盖现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于人类进步最重要的科学技术，就没有含盖进去！而且，所谓的永垂史册，这并不是大多数人所追求、且能企及的目标。但是有史为镜，以史为镜，时不时用史册上表彰的人物来警策一下后人，总还是能让民众、官员或关注，或看重这些事情。在为官者若想腐败时，也会有所顾忌或者有所收敛；民众则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做一点上述的好事情。这样一来，世道人心总会变得清朗一点、美好一点。所以要说，读史，有益于做人。

　　人生的际遇其实是可以变换着角度去看的：一如摄影或摄象。角度的切换，让你可以得到不同视觉效果的画面或图片。读史，就是让你站到历史的高处去俯瞰。从高处、从大视角去俯视人生，你可能会由此觉出你作为一个凡人的渺小、人生的短暂，但认知了这一点，至少可以使你清醒；不至于利令智昏，也不至于因一点点失败而沮丧、颓废。一代人中，长寿一点的也就能活个上百年。读史，让你不至于因为一点点功名利禄而得意忘形，至少可以让你知道，百年之于人类历史，实乃一瞬之间。而在这一瞬之间，既有生命在燃烧，也有和生命在腐烂。于是，你似乎区别就应该好好多种想一想了，应该如何使用好这极其有限的生命，做一些于社会、于人类、于后代子孙有意义的事情。为自己留下个好口碑。不必为一点小利过多的去计较，不必为一时的得失而耿耿于怀。宽容、豁达、大度之于人生，那才是一种智的者的心态。在这一点上的，读史，会教人心境平和。

　　西人马斯洛把人生的需求分为五个层次，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涵盖、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在马氏看来，生存需求仅仅为第一个层次，也就是说，这是人最基本的需求。而自我实现，则是最高的一个层次。人的一生，不能总是超脱，不能不去做一些谋生、谋食、谋利这样形而下的事情。若总是沉缅于书斋之中，不问生计，不懂生计，那便是迂腐；而总是在世俗功利的泥淖之中打滚，没有超脱，没有灵动，人就会成了金钱、物质的奴隶，那便是庸俗。

　　一个志存高远的人就应该不断地向上进取。古人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对于我们这人员一类达亦非达，穷亦非穷，尚且有一点点话语权的文化人来说，是应该去独善其身呢，还是要兼济天下？我想，也许二者都需要有一点吧！

　　所以，每当我觉得自己活得太轻浮的时候，每当我觉得自己被世俗之风摆布得驾驭不住自己的时候，每当心中有块垒难以排遣的时候，我想到的摆脱的办法，当然也是最好的办法，那就是读史了。

　　读史，会让人心境沉思。

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