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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认证进项税额几级(待认证进项税额一般有哪种情形)

郭永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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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睡不稳,躺床上折腾了半夜​‍‌‍​‍‌‍‌‍​‍​‍‌‍​‍‌‍​‍​‍‌‍​‍‌​‍​‍​‍‌‍​‍​‍​‍‌‍‌‍‌‍‌‍​‍‌‍​‍​​‍​‍​‍​‍​‍​‍​‍‌‍​‍‌‍​‍‌‍‌‍‌‍​。 醒来看看表,才两点​‍‌‍​‍‌‍‌‍​‍​‍‌‍​‍‌‍​‍​‍‌‍​‍‌​‍​‍​‍‌‍​‍​‍​‍‌‍‌‍‌‍‌‍​‍‌‍​‍​​‍​‍​‍​‍​‍​‍​‍‌‍​‍‌‍​‍‌‍‌‍‌‍​。 还早着呢,就想再睡一会儿​‍‌‍​‍‌‍‌‍​‍​‍‌‍​‍‌‍​‍​‍‌‍​‍‌​‍​‍​‍‌‍​‍​‍​‍‌‍‌‍‌‍‌‍​‍‌‍​‍​​‍​‍​‍​‍​‍​‍​‍‌‍​‍‌‍​‍‌‍‌‍‌‍​。 醒来再看表,两点十分。 再睡,再看表,两点四十。 时间就这么像鸡屁股挤屎,星星点点拉得满地。 老木却怎么都不敢睡着,因为明天年假后上班第一天。 按照单位惯例,上午八点半准时开会,处长要宣布调整人事变动。 老木是大学学理工的,按理应该放在技术研究岗位,可他干了十年写材料的活儿。 许处是去年下半年上任的,跟老木是同学关系,老木就指望老同学给他调换岗位,还搞老本行工作。 这个会对他很重要,说什么都不敢耽误。


想了一会儿心事,不知不觉眼皮就掉下来了。 长期写公文爬格子,造成老木神经衰弱失眠,身体的生物钟紊乱。 别人是白天上班,晚上睡觉。 老木是晚上加班写材料,白天睡觉。 单位领导体谅他的难处,也就默认了。 顶多有重要会议叫老木来参加,或者领导去上面开会急用讲话材料,老木晚上加班做好了,再叫他过来修改一些地方。 今天的会怎么都不能耽误了。 老木猛睁开眼,抓起手机看时间。 怪呀,又返到一点半了。 明明记着前两次看表已经两点多了,难道手机的时间被人为控制了,能倒着走? 时间要是能倒回去,能不能返回到十年前,重新调换单位呢? 哪怕花点钞票跑跑路都行。 现在刚一点半,时间还早呢。 老木拉开窗帘,看外面黑咕隆咚的。 就是出去也看不清路,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这回打盹睡了好长时间,还做了许多荒诞的梦。 梦里老木还想着不敢误上班开会。 他打个盹,看看过了十分钟。 再打盹,看时间,过了一个钟头。 梦见他跟老婆开始谈对象,羞羞答答都不敢亲嘴,谈了快一年才敢拉拉手。 老木想着想着,笑了。 咱平时做事拘谨正派,怎会尽想些男女关系的事情? 看来长期不改造世界观,迟早是要出问题的。


不行,不能胡思乱想了,一直做黄粱梦是要坏事的。 老木想睁开眼看表,却怎么都睁不开。 他就开始数数字,从一数到一千,再重新数,就像他平时治失眠睡不着那样。 只等数到积蓄了足够的能量,他大喝一声,起! 一下子就醒了。 也真是这样,他数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就像他唱那首歌送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眼睛哗啦一下就睁开了。 抓起手机,看了看时间,不由得恼怒,骂出声来。 真你妈的,又回到了两点过十分? 这时他才知道,时间在一点到两点这个地带转圈圈,一直没走出去这个怪圈。


老木的睡意给惊得无影无踪,这样下去会耽误上班开会的。 他索性坐起来,身子仰靠床垫背上,眼睛直愣愣地看漆黑的屋顶。 四周黑咕隆咚,什么东西都看不见,这总比重新睡着了要强。 说什么都不敢让眼皮耷拉下来了。 老木在想,处长在会上宣布人事调整,谁会上去某个职位,谁会从肥差岗位给刷下来,特别是漂亮女子更引人注目。 他也在想,处长会怎样调整他的工作。 他如果不干写材料,会安排到哪个岗位? 他倒不羡慕执法科长,财务科长,他能返回老本行搞技术研究,是最好不过。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表针指到七点整,防空办楼顶上的高音喇叭也报时了。 老木才起床收拾洗涮,准备上班。 他骑两轮车火急火燎往单位赶。 可能是心急,车轮蹬得飞快,车子像飞机那样起飞了,晃悠悠穿过街市上空​‍‌‍​‍‌‍‌‍​‍​‍‌‍​‍‌‍​‍​‍‌‍​‍‌​‍​‍​‍‌‍​‍​‍​‍‌‍‌‍‌‍‌‍​‍‌‍​‍​​‍​‍​‍​‍​‍​‍​‍‌‍​‍‌‍​‍‌‍‌‍‌‍​。 他看见一朵朵黑云往后跑。 老木就感到邪门了,这会儿的朝霞应该是鲜亮的红色,怎么是黑糊糊的。 敢情是他昨晚一夜没睡好,头昏眼花的幻想。 这事还没想明白呢,就已经到了单位。 九层高的大楼黑漆漆一片,唯独二层大会议室的窗口亮着灯,隐约看见坐了不少人。 还有几辆私家小车鱼贯穿过大门楼,停在像足球场大的院子里。 老木按下云头,落在院子里。 把自行车锁好,往会议室走。


会议室里,主席台的位置坐北朝南,很能显示领导的尊贵和威严。 墙面上的大石英钟预报,现在是八点整。 主席台下坐满了人,主席台上正中位置端坐着许处。 下面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抽烟,所有目光都盯着门口看,好像专门等老木来开会。 要在平时可不是这样子,许处的座位迟早空着,台下的人随意闲聊着,腾云驾雾地抽着烟。 有人说大过年的时候,单位许多人排队给许处家送礼; 有人仰头望着天花板,口中念念有词:八点开会九点到,十点还不误听报告。 许处肥胖的身体戳在门口,所有声音就戛然而止。 许处干咳两声,宣布开会。 三言两语的说些事情,要各处室汇报收费罚款情况,记在小本子上,宣布散会。


老木拖过把椅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坐下来,朝左右同事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他抬头朝主席台上望去,许处正襟危坐,平伸出双臂支撑肥胖脑袋上的重量,目光直视着门口,正好跟老木的目光相接。 许处的目光犀利,像亮着寒光的宝剑。 跟老木目光短兵相接的瞬间,迸发出火星子。 许处见老木进来,手用力朝下按了按,示意他坐下。 “今天这个会就等你来了。 ”许处干咳两声,说,“下面开会了。 ”


老木的脑中哗啦一下展开许处的肖像画。 许处虽尊称处长,在县里却是科级干部。 单位全称是什么什么的管理处,是政府非常设性机构,工作就是收费和罚款。 老木平时写材料太多了,倒把单位名称给忘了,一下子怎么都想不起来。 单位刚组建时候有十几个人,后来收费罚款的收入多了,盖了九层大楼,猛增到一百多号人。 许处四十岁刚出头,正是干事业的好年华。 他爱闹也爱玩,每年年终总结后开联欢会,他都要起头唱《沙家浜》胡传魁的段子:“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有十来个人,七八条枪……”老木想着许处的滑稽幽默,心里就老想笑。


许处站起来,在主席台上来回踱步,像心里想着什么事情。 老木就想,是不是他手里捏着那几顶官帽帽要反复斟酌,最后结果没尘埃落定? 他猜许处的心事。 许处猛转过身来,锐利的小眼睛扫视全场,嗓门骤然提高了八度。 “今天的会议议程就一个,抓单位的内鬼! 你们说说,这个内鬼是谁呢? 他就在你们中间。 他躲在黑旮旯里兴风作浪,破坏单位形象,给单位领导脸上抹黑。 他是放着阳关道不走,偏偏要进鬼门关! 这个人,我已掌握了他犯罪的证据。 我希望他主动站出来!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


会场一下子炸了锅,嗡嗡声四起,像是有一群马蜂从会场上空呼啸而过。 许处用放电影的慢镜头扫视全场,台下所有目光就随着他的视线移动。 许处的目光落在老木脸上,停下来。 所有目光就一齐扫过来,有疑惑的,有冷漠的,有兴奋的,有幸灾乐祸的,有福尔摩斯找杀人凶手的冷峻。 老木胆怯,疑惑,不知许处盯着他干嘛,干脆就闭上眼睛。 他听见有轰隆的坦克声穿过来,地下抖动,整个大楼在抖动,他的双脚也在随着轰隆声抖动,他全身乱颤,像乐极生悲时候的狂笑。 难道他们怀疑我是内鬼? 这简直是他妈的开国际玩笑!


老木摇头苦笑,我怎么会当内鬼呢? 我这辈子最怕鬼了,自己都害怕,更别说当单位的内鬼了。 可鬼常常上门来找他的茬。 刚才上班路上他就撞见鬼了。 他骑着车在天上晃悠时候,收到一条邪门的短信,短信内容也很邪门:老木,你躲得了初一,可你躲不了十五,不信你能躲到天上去? 这就像他欠了谁几百万的账赖着不还,人家提刀撵他屁股后讨债似的。 更奇怪的是,手机上没有显示发信人,也没显示手机号。 过了片刻,短信自动就消失了,手机屏幕上什么都没留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不清楚这是不是幻觉,或许是做梦? 他写材料一直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 他晚上熬夜写材料,白天睡觉做梦,就连上班时间都在梦里度过。 或许是谁跟他开玩笑吧? 可他性情呆板,不善跟人沟通,他想了又想,也想不出他有几个朋友来。 单位的同事都叫他老木,他有几个朋友都搞不清楚,更别说有谁跟他闹着开玩笑。


老木想到电信营业厅问个清楚。 在大厅门口,肩披彩带,说话半土不洋的营业员接待了他。 刚从农村出来的那类女孩子,进门就朝老木鞠躬:“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您? ”老木说明来意。 女孩拿他的手机翻看半天,说我什么都没找见哈? 她蹙起眉头,脸歪在了一边,鼻子哼了一声,啪的把手机撂在柜台上:“你有病哈,上面什么都没有,你让我给你查哈? ”


她说每句话都要带“哈”字,腔调怪异。 老木没弄懂她为什么会发火,大概人家嫌他的手机不上档次,没有苹果三星牌子的智能手机好玩? 老木就想弄明白手机短信是谁发的,发的短信是什么意思,就赔着笑脸说:“刚才我确实收到了短信,说我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麻烦你再给我查查吧? ”


老木学的是化学分析专业,单位扣回涉嫌造假的东西叫他化验,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搞掂。 提纯,解析,测试,计算,分析成份这一套,怎么操作瓶瓶罐罐的化验仪器,他闭着眼睛都能做来。 现在他竟给一个乡下小姑娘摧眉折腰,这让他觉得老天爷瞎了眼,不识才。 其实也怪自己电信知识懂得少,隔行如隔山。 现在他竟然让一条手机短信难着了,没有任何破解的办法。


营业员看他呆头呆脑的样子,笑了。 她仔细看老木的脸,惊叫“有鬼了! ”丢下老木逃了。 老木对着营业大厅里的整容镜看,镜子里映出一个怪人。 大热的天,戴棉帽,穿着棉鞋,棉帽上黏了一层厚厚的雪。 老木使劲摇几下脑袋,雪抖下来化成了水,在地上洇湿一片。 大夏天哪来的雪? 莫非今天真是撞鬼了?


老木脑中浮起他跟鬼有关的情节,像小时候在露天场看电影那样,一幕幕浮现脑中。 鸡叫三遍,天亮了,他该起床上学了。 可老天像是罩了块黑布,捂得村子的上空到处是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着。 天不亮,他就不能上学,校长也拿他没办法。 他就想趁天黑玩捉迷藏游戏。 他要藏在最黑最怕的地方,别的孩子就找不见他了。 正因为他怕黑,他藏在黑旮旯里才最保险,别人就找不见他了。 哪里最怕呢? 该是街门外的老槐树下的茅坑旮旯里。 每当天黑下来,老槐树枝就变成张牙舞爪的鬼怪,有猫头鹰在上面怪叫,听见这怪怪的叫声,他身上都起一身鸡皮疙瘩。 老辈人好说,听见猫头鹰叫,是谁家要死人呢。 全村大人小孩到黑夜都怕去茅房。 他们晚上要大小便,就在院里放个塑料桶解在里面,等天明了再倒进茅坑里。 有胆大的蹲外面茅坑上拉屎,也吓得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拿手电筒四处乱晃,大声地咳嗽,吼几嗓子摇滚歌曲给自己壮胆儿。 老木躲茅房的黑旮旯,想自己这会儿变成了鬼。 鬼是个影子,或者什么都没有。 他听大人说过,人看不见鬼,鬼却能看见人。 远远听见有人喊,老木,藏好了没有? 他没敢吭声,怕对方顺着声音找到他。 听见脚步声过来,有人进了茅房。 老木看见进来一个影子,站在他的对面晃了几晃,像是喝醉了酒。 影子二话不说,照他身上撒了一泡尿。 他能闻见尿的骚臭,有热流顺着棉衣浸到他脊背上。 到现在他都没搞懂,他变成鬼,就什么都没有了,影子怎会尿在他的身上呢?


老木睁开眼,正好跟许处的目光对接。 短兵交锋,许处的目光里已没有了剑戈碰撞的火星,变得温柔好多了,有如一个女子脉脉含情看他。 许处脸上荡起笑意,目光从老木身上移开,缓缓扫视全场一周,缓缓地说,“我还是希望这个内鬼主动站出来。 毕竟我们都在一个战壕里,都还是同志。 有错误改正了,就还是好同志嘛。 我再留给他十分钟时间,希望他主动站出来。 ”


究竟许处说的“内鬼”是谁呢? 老木敢拿人格保证,他不会藏在黑旮旯里干坏事,更不会当单位的内鬼,小时候他藏黑旮旯里,就为玩捉迷藏游戏的。 他知道许处肯定不是针对他说那些的。 他跟许处是初中同学,关系一直都不错。 许处比他大四岁,留了好几级在老木的班上​‍‌‍​‍‌‍‌‍​‍​‍‌‍​‍‌‍​‍​‍‌‍​‍‌​‍​‍​‍‌‍​‍​‍​‍‌‍‌‍‌‍‌‍​‍‌‍​‍​​‍​‍​‍​‍​‍​‍​‍‌‍​‍‌‍​‍‌‍‌‍‌‍​。 那时候的许处叫许大马棒,外号是他自己起的,班上同学的外号都是他给起的。 许大马棒贪玩,没心念书,却崇拜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土匪许大马棒。 那年代谁都想当英雄,唯独他崇拜土匪许大马棒。 许大马棒天生爱捣蛋,爱取外号,班主任和带课老师他都给起了外号。 数学老师姓武,中年谢顶,脑壳上没几根头发了,他就给人家起了武三根的外号。 班主任爱用脚踢人,干脆就叫他肉板脚好了。 坐教室最后排有几个高个子男生,他顺口起了胡嘴麻嘴吃嘴歪嘴的外号。 许大马棒给老师起外号没少挨打,却狗不改吃屎,他上课还抓屁捂在同学嘴上。 一次,武三根正在黑板上列数学算式题。 许大马棒趁他不注意,转身抓了个屁捂老木的嘴上。 老木快要给屁呛死了,许大马棒扭头望着他吃吃地笑,用手捂着半张脸。 武三根闻听讲台下有响动,用余光侦察了敌情。 他轻手轻脚走到许大马棒跟前,盯着他看好大一阵。 许大马棒仍在嗤笑,大概他以为捂着朝向讲台的半张脸,老师就看不见他了。 他看到后排同学的眼光里有异样,忙扭转过头,挺起胸膛,手背在后面,装出一本正经听讲的样子。 可是迟了,武三根一个大耳刮子扇在他脸上,引得满堂哄笑。 老木学习成绩好,每回考全校的第一。 许大马棒得过老师检查作业的关,就想办法跟老木套近乎,想抄他的作业。 他硬拉着老木焚香磕头,拜了把兄弟。 说咱兄弟今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许大马棒念完初一就辍学了,后来接班参加的工作,直到当上单位的处长。 老木倒是念了十来年的书,成了许大马棒的部下。


就凭他跟许处的这层关系,许处也绝对不会怀疑他是内鬼。 许处经常在会上夸赞老木是单位离不开的技术人才,单位以后要长远发展,就得靠他老木这样有专业特长的人。 许处经常关起门跟老木聊陈年往事,说念书时候老木最少吃了他一百个屁。 说完,放肆大笑。 老木反击许处,说他胖得像头猪,到现在还是土匪许大马棒的样子。 他抽着许处的软中华。 许处跟他说:“我可跟你说好了,咱俩关起门来是兄弟,什么屌话都能说,什么屌事都能做。 可要是在公众场合,我是单位的领导,你是我的部属,大面上咱还得按规矩来。 ”


到了星期天,许处驾车来叫老木去洗桑拿,偶尔也找个地方喝几杯。 许处对老木那敢情是真好,一直拿他当把兄弟对待。 可老木就是不明白,许处为啥不让他干老本行,一直叫他写材料? 他去办公室问过许处几次。 许处老是打哈哈跟他说:“干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今后你干什么,我都不会亏着你。 ”


要说实话,老木是真讨厌写材料的工作。 单位主要业务是收费和罚款,他写总结汇报全是空话大话屁话和假话,这跟他学技术的专长根本不对口。 许处跟他解释:“正是因为你的文化层次高,材料写出来有理论水平,有影响,才让你来写材料。 你写出来的材料好,我当领导的脸上也有光。 ”老木不想写材料了,就窝在家装感冒。 许处三番五次提着奶粉上门看他。 碍于情面,老木只好作罢,还得继续写材料。 就是凭这些,许处也不会怀疑他是内鬼。


老木胡思乱想一阵,听见许处的高嗓门喊:“我还是希望这个同志能主动自首。 如果在公开场合自首觉得难为情,可以私下到我办公室来说。 好了,散会。 ” 老木走在楼道上。 他看到从会议室出来的人都不吭气,走路也无精打采的。 大概他们都被许处说的内鬼这件事吓蒙了,人人都怕灾难落在自己头上。 他们的眼神看起来怪怪的,躲得老木远远的,就像老木是一只大狗熊,会张开血盆大口咬他们几口​‍‌‍​‍‌‍‌‍​‍​‍‌‍​‍‌‍​‍​‍‌‍​‍‌​‍​‍​‍‌‍​‍​‍​‍‌‍‌‍‌‍‌‍​‍‌‍​‍​​‍​‍​‍​‍​‍​‍​‍‌‍​‍‌‍​‍‌‍‌‍‌‍​。


觉得他们好搞笑呢。 老木笑不是,哭也不是。 这么严肃的会,一会儿的工夫就开完了。 他就是晚上写材料困了打个盹,也得十几分钟半小时。 老木正胡乱想着,听见办公室崔主任喊他:“老木,许处要找你单独谈话。 ”


2


坐在老板台对面的真皮椅子上,许处才跟他说话。 “咱哥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今天代表组织找你谈话的。 刚才在会上我没点你,是给你一个宽大自首的机会。 何去何从,你看着办吧。 ”老木一时摸不着头脑。 平时处长可不是这样子的。 他仰靠在高背椅上,脑袋歪着,腿翘在椅子的扶手上,随意跟他侃些乱七八糟的屌事。


见老木没有言语,许处终于沉不住气了。 站起来,开始绕着老板台转圈圈。 转了几个圈子,猛地回转身,手指着老木的鼻子吼:“你木了不是? 知道不知道,我是代表组织跟你谈话。 你要聚精会神老实交代。 ”许处略微停顿,手拍后脑勺,像在脑子里搜索什么词儿。


“你叫我交代啥,还聚精会神交代? ”老木本来坐下了,见许处突发质问,又站起来怯怯地问。 许处的话有时叫他哭笑不得,他知道许处没念过几天书,肚里就这么点水,多是背下的特定时期的流行口号。 许处请他喝酒时候掏过心窝子话。 说:“老木,知道我把你当笔杆子用是什么意思? 我是觉得你的文化高,有理论水平,讲话稿子拿出去我也有面子。 我小时候没好好念书,当了领导才知道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就开始恶补文化。 我买了汉语成语小词典,背下来2000多个字,500多个成语,还灵活运用了过去的语录和口号。 我感觉知识有长进了。 可我不懂得怎么把他们组合起来用,真怕哪天开会讲话的时候出洋相。 所以呢,我才叫你在单位写材料,也算是装点门面吧。 ”


老木跟许处的情况正好相反,他不善言辞,肚里有东西,却是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 许处是肚里没文化,嘴巴子却是呱呱叫。 他说:“以前我当乡长时候开会,把那些支书和村长都召集来,会上是什么话难听就骂什么,甚至直接骂娘。 那些人却屁都不敢放一个。 ”许处说农村人没文化,你跟他们讲大道理讲不通,就骂他们才能压着阵势。


许处经常跟老木聊他去洗浴中心享受的趣事,说那里的小姐“棵体”来陪客。 开始老木没弄明白什么是“棵体”。 处长就骂他:“你也真他妈的够木了,棵体就是说那些女人不穿衣裳,光着身子。 你竟然连棵体的时髦词都弄不懂。 ”老木这才知道,处长把“裸体”说成了“棵体”。


老木就当场给他纠正错误,把“裸体”和“棵体”分别写出来,叫他仔细辨认,记着了以后别出错。 可许处转脸就把这事忘了。 某次县里开纪律作风整顿会,老木给许处准备了汇报稿子。 把他平时念不下来的地方改好了,在需要停顿的地方用逗号隔开,可他还是出洋相了。 许处讲开头一句的时候,乘全省经济工作会议之东风就卡壳了。 他下来直埋怨老木,说你不如直接写成,乘着全省的经济工作会议的东风。 这样多顺口,多通俗易懂? 你尽是弄些之乎者也的叫我出丑! 老木解释,公文有固定的行文格式,不能乱写。 后来许处干脆撇开老木的稿子讲话。 他义愤填膺抨击某些违法乱纪现象说:“单位的某些人有屁大点的权利,就到企业吃喝卡要,这是赤棵棵暴露了他贪心不足的本性。 ”话刚出口,引来会场一片哄笑。 许处又把“赤裸裸”念成了“赤棵棵”。


许处把燃烧完的烟屁股摁在烟灰缸里,眉毛上扬起来,小眼睛不住地闪烁。 老木想他要骂人了,他平时骂人都有这个先兆。 如果哪个科室没完成收费任务,许处当场就会收拾他:“我叫你完几万块钱的任务,这比男人生孩子还难? 老子当乡长那会儿抓计划生育,工作对象都是些娘们,东家哭来西家乱,我不照样抓上她们去做了结扎手术? ”


令老木没想到的是,许处的喉结上下蠕动几下,到嘴边的话又咽回肚子了​‍‌‍​‍‌‍‌‍​‍​‍‌‍​‍‌‍​‍​‍‌‍​‍‌​‍​‍​‍‌‍​‍​‍​‍‌‍‌‍‌‍‌‍​‍‌‍​‍​​‍​‍​‍​‍​‍​‍​‍‌‍​‍‌‍​‍‌‍‌‍‌‍​。 他眯着小眼笑了。 “老木,我看你的脸色不好,可能是年终总结给你压的担子太重了。 本来这该办公室的崔主任写材料,你搞食品化验的老本行。 可崔主任善于跑外应酬,我在用人上向来是用人所长。 搞材料是精细活儿,只配你这样有文化的来干了。 好好干,同时也要注意身体。 ”老木想许处还念着过去交情,刚才他那样,不过是给外人做样子的。


许处点着了一根烟,却不让老木一根。 他仰靠在高背椅上,仰头吐出一个个圆圈。 圆圈在空气中渐渐放大,消失。 许处似有不甘,猛地吸了一口烟,吐出大大的圆圈。 圆圈颤巍巍朝老木飘过来,像拿一个活结套住老木的脖子。 许处话锋一转:“是这样,老木。 今天找你调查一件事,最近有人在网上发帖子说单位的闲话,这事你该知道吧? ”


老木想了半天,想不出网上发帖子跟他有什么关系,就摇了摇头。


“你真是不知道网上那个帖子? ”许处逼上来一步。 老木还是摇头。


“你是要我给你点出来吗? 那我可把丑话亮在前头,你要是能主动承认了,咱俩还是兄弟,这事就当既往不咎了。 你要是不认账的话,那可就不大好说了。 人说大智大愚,表面看起来愚笨的人,往往是最聪明的人,最善于伪装的人。 ”


老木的脸红了。 他现在才知道许处不是跟他开玩笑,是动真了。 事发突然,老木的脑袋嗡嗡响起来,血管要憋爆了。 常说兔子逼急了还咬人,你他妈的还是同学呢。 老木开始反击,“我发什么帖子了? 你说话要有证据的。 ”


“证据吗,我会拿出来的。 但我要是拿出证据来,你会死得很难看的。 不要装了,还是争取主动吧。 ”许处的脸色冷冰冰的,感觉没一点热度了。


“我没干。 ”老木仍在坚持,他坚信自己什么都没干。


“好了。 既然你一门心思要往南墙上撞,我就实话告诉你吧。 所以我找你谈话,有三个原因。 第一,单位好多人都说是你干的。 第二,你在单位是负责写材料的,单位也只有你会在电脑上打字。 第三,你会上网,也会在网上隐藏自己。 今天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还是招了吧。 你承认了,咱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跟任何人都不会说。 你要是死硬顽抗,当顽固的汉奸走狗,后果你就自己考虑吧。 ”


老木把脸扭在了一边,用沉默反击。 反正是我没干,你爱怎么的都行!


许处盯紧老木的脸,看了好半天,嵌在他肥胖脸上的小眼睛一动不动,似乎要跟老木搞一场瞪眼睛的比赛,谁的眼睛先动了就算谁输了。 许处盯了老木好大一阵,哈哈大笑起来,过来拍着老木的肩膀说:“今天呢,我也就是随便问问。 你说吧,单位那么多的人,还就只有你会用电脑打字。 我要是不找你来问问,还真不好跟大家交代。 咱俩也这么多年了,我还能不了解你? 前几天我回村了一趟,见了你爹。 我还跟你爹说,老木这人的本质不坏,关键是看什么人来调教他。 如果调教得好,他就是一棵好苗子。 如果调教坏了,他就走到邪路上了。 今天,就算组织上对你的考验。 恭喜你,你过关了​‍‌‍​‍‌‍‌‍​‍​‍‌‍​‍‌‍​‍​‍‌‍​‍‌​‍​‍​‍‌‍​‍​‍​‍‌‍‌‍‌‍‌‍​‍‌‍​‍​​‍​‍​‍​‍​‍​‍​‍‌‍​‍‌‍​‍‌‍‌‍‌‍​。 ”许处就像是赵本山说小品段子,直让老木哭笑不得。 出门的时候,许处递给他一根烟,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 ”


这小子狂的,都敢跟我爹平起平坐了,还鸡巴毛的同学呢,什么个东西! 老木在心里狠狠地骂。 他恨得眼睛要喷血了,拳头攥得紧紧的。 他这会儿就想照许处的胖脸扇他几个大耳刮子,一解心头之恨。 然而,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做。 他没骂,也没打许处。 老木头也没回,走出了处长办公室。 临出门的时候,听见许处交代他:“你记着晚上准备给副县长的汇报材料啊。 今天这事别放在心上。 早点休息,别太劳累了。 ”


如果是处长跟他开了个玩笑,这样该多好? 许处还是原来的那个许大马棒。 许大马棒还会抄他写的作业。 有同学欺负他的时候,许大马棒会用身子罩着他。 就像卡通片《猫和老鼠》的情节,猫和老鼠是天敌,平时殊死较量,最后老鼠终躺在猫的怀里睡觉。 许处有时是恨他不成钢。 说老木你太老实了,现在的社会你只会拉车,不会看路,就是累死你也不屈!


有时老木觉得许处的话在理。 同是单位的职工,跟领导处好了关系,下企业吃了喝了赚了小费,有了票子买了房子还买了车子。 他也想要过上好日子,老婆下岗,儿子念大学,他挣公务员最低的科员工资,两千块钱令他捉襟见肘。 他想买彩票中大奖。 他用生日或者手机号投注彩票,梦见的数字也记下来投注彩票,可每次他花的钱都打了水漂。 他跟处长要求干他的老本行,熬成技术专家也能挣几十万,就请示许处买化验仪器。


许处说:“目前单位就是搞钱发展经济,如果将来有了钱,就什么事情都好办。 买仪器推后十年也没关系。 ”老木说:“我工作快二十年了,再等十年我就退休了。 ”处长说:“你要是干老本行,谁来给我写材料? 你要不写材料了,单位谁来给我写材料? ”老木反驳:“那我硕士该定副科工资,到现在还是科员工资,这符合政策吗? ”许处闻听,马上变了脸:“我们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 你现在要是不想干了,马上写出辞职报告,我现在就给你签字批了。 ”


老木回到家,打开电脑搜索许处说的网上的帖子。 还真是有呢! 标题用大号字加粗:某某单位处长贪污单位150万公款包养情人。 帖子的点击率超过10万次。 老木赶紧找发帖的人,却见网页显示:你浏览的页面已被作者删除,或者不存在。 刚才他看的时候还在,转眼帖子就不见了。 就像他上班路上收到的短信,刚看过就消失了。 今天许处叫我谈话,他不会怀疑帖子是我发的吧? 或者,他怀疑150万是我贪污了?


3


在电脑上敲了几行字,老木就撑不住了,脑袋像鸡啄食那样重重地点了几下。 睡意像潮水般涌来,瞬间吞没了他。 写汇报材料千篇一律是好听话,老木早就厌烦了。 眼皮刚要合拢,又使劲睁开。 这样睡着可不行,明天一早许处要材料呢。 他纠结着,就听见处长在楼下喊他。


老木跑阳台上,见许处的车停在楼下。 车灯穿过漆黑的夜,晃得楼上窗户红彤彤的。 老木问:“都三更半夜了,去哪? ”处长摇下车窗,伸出肥胖的脑袋来。 “下来吧,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老木说:“我写汇报材料刚起了个头,去玩就写不成材料了,算了吧。 ”处长说:“不就是写个材料? 屌大的事情。 写不成我不怪你就是,下来吧。 ”老木揶揄道:“你该不是请我去看‘棵体’吧? ”声音虽是大了点,但这个暗号老婆孩子都不知道。


许处愤然:“别你妈的给你脸不要脸,狗肉不上台盘秤。 滚下来! ”老木刚跨进车里,车就飘了起来。


小车沿道路两旁树木的平行线迅疾滑行。 夜静得出奇,听不见马达的轰鸣声,听不到周围一丝儿的声音​‍‌‍​‍‌‍‌‍​‍​‍‌‍​‍‌‍​‍​‍‌‍​‍‌​‍​‍​‍‌‍​‍​‍​‍‌‍‌‍‌‍‌‍​‍‌‍​‍​​‍​‍​‍​‍​‍​‍​‍‌‍​‍‌‍​‍‌‍‌‍‌‍​。 许处专注地开车,不再说话。 老木想问他点什么,嘴唇动了几下,却听不见声音。 不知车在高速路上飞了多长时间,前方出现个闪着火焰的巨大圆圈。 车到近前,停了下来。 老木睁大眼看,这哪里是火圈,分明是一圈金碧辉煌的城墙。 城墙太高,望不到城墙的顶。 城墙太长,望不见边际。 城墙上面有许多闪耀灯光的窗户。


许处说:“到了。 ”老木没听见他的声音,是从心里感应到的。 他跟许处调侃:“这里面有棵体小姐吗? ”许处朝他点头,诡异地笑。 时间和空间仿佛都不存在了,他俩彼此说话只可意会,不能言传。 许处领着老木进了城墙上的房间。 里面的摆设奢华,宽大的老板台,宽大的真皮沙发,还有豪华的套间。 套间里有卫生间和桑拿设备,有席梦思床,和散发着柔光的落地台灯。 老木心里骂,许大马棒,你搞的什么鬼名堂! 莫不是真要玩棵体小姐?


许处微微笑了。 “这是咱单位的新办公楼,许多单位也在城墙上办公呢。 这是分给你的办公室。 你平时给我提意见,说你一辈子都干写材料。 今天我看弟兄的情分,叫你当财务科长,管单位的财务大权。 ”许处说着话,跟老木扮个鬼脸,耸耸肩膀,现出无所谓的样子。 两人坐下来。 许处拿出烟,自己抽一根,扔给老木一根。 许处的烟没点火就冒出烟来,味道还是中华烟。 许处说这是最新研制的电子烟,特供处级以上领导抽的。 许处吐了一串烟圈,说:“老木,单位的财政大权就交给你了。 你他妈的别再跟我提搞化验的事。 我跟你说,你搞那些一辈子都发不了财。 看在弟兄的情分我跟你说,今天我叫你管财务,再给你150万现金。 具体怎么操作,你自己看着办好了。 ”


许处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一点声音。 老木明白了许处的意思。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 “你给我150万,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吧? 可我以前没干过财务,怕适应不了,耽误了工作。 ”“老木同志,过分谦虚就是骄傲了。 我也不是天生的就会当处长,什么事情都有个熟悉的过程。 ”处长的态度很是宽容。 “那我就试试看吧。 ”老木有了几分欢喜,却不在脸上显露出来。 第二天一早,许处长把前任会计的账封了,特意关照老木:“我给你留了150万现金,你点清楚了。 ”


还真是150万,摊开一桌子,想想这是多么庞大的一笔钱。 但摊开了却没有老木想的那么庞大。 他留1万锁在保险柜支付日常的花销,剩下的存进了银行。 钱刚存进银行,崔主任拿了三万块招待费来报销。 老木接过票据,看处长签了“准支”,都是三五千的大面额发票订成一沓,就说:“招待费不可能每次是花了三千和五千,你整理好票据再来报吧。 ”


崔主任解释:“现在税务换了定额发票,有整有零的报销太麻烦,我就跟酒店说攒起来再结账。 账目明细处长审核了,你支付现金就是。 ”“这不符合财务制度,我不能报销。 ”老木针锋相对。 “怪不得单位都叫你老木呢,真是榆木疙瘩一个! 我找处长说去​‍‌‍​‍‌‍‌‍​‍​‍‌‍​‍‌‍​‍​‍‌‍​‍‌​‍​‍​‍‌‍​‍​‍​‍‌‍‌‍‌‍‌‍​‍‌‍​‍​​‍​‍​‍​‍​‍​‍​‍‌‍​‍‌‍​‍‌‍‌‍‌‍​。 ”崔主任气冲冲走了。 少顷又返过来说:“处长叫你过去呢。 ”


处长让座,递烟。 说, “老木啊,你刚接手财务,有些事情还不太熟悉。 你坚持原则是对的,但办事还要有灵活性嘛。 ”


“那审计和检察院要来单位查账怎办? ”老木问。


“你啊,单位有史还没谁来查过账呢。 也就这屁大点的小县城,东边踢块石头西边都能听见。 谁查谁呢? 以后你慢慢适应好了。 你凑过来,我跟你说怎么办。 ”


老木身子前倾,凑过耳朵。 许处说话的声音很小,好像怕窗外的人听见。 其实无论哪里都根本没有声音。 许处说:“单位的人都叫你惹遍了。 你干财务工作,除了要灵活,还必须嘴严,不该你说的坚决不说。 我给她签了字,但没写报销多少金额。 你找些票据粘在后面,不一样能报了? 反正是花公家的钱,死脑袋! 去吧。 ”


回到财务部,老木出冷汗了。 怪不得咱当不了官呢,这里面拐弯抹角的套套太多,稍不留心就掉进陷阱了。 前几天网上帖子曝光处长150万养情人,现在他给了我150万,莫非是他在考验我? 还是听许处的吧,老木把崔主任拿的票据入了账,叫出纳去银行提出现金给了他。


老木掌管财务大印,单位来找他的人明显多起来,就像大树上落下来一群麻雀。 他们来了就说处长怎么的好,但也有人编排处长的风流段子,说他跟崔主任怎么地。 没几天,许处接回一辆奔驰车,把原来的座驾调给老木用,说为单位资金安全考虑的。 许处的司机拿来70万报销,包括汽车的附加费和保险费,还有几万块差旅培训费。 发票有整有零,附加费精确到几毛几分。 每一项列支都清楚,用的正规发票,该不会有问题的。


老木正要入账,想起政策不允许超标准配备公务车。 许处名义上叫处长,其实就是科级干部,他配车不能超过17万。 可奔驰车正好是70万。 老木上网查经销商报价,这款车配置38万,跟发票相差一半。 老木惊出一身冷汗。 如果他稀里糊涂地入了账,以后查出问题,处长反咬说他签字没填报销数目,多出的发票是老木粘后面的。 老木拿着文件给处长看,说了不能入账的理由。


处长温和地笑了。 “你呀,真是好狗不上台盘秤,该你管的事你不管,不该你管的你瞎管。 我跟你说过,150万怎么花你看着办! 就像你这脑袋,给你个处长也干不了! 还整天嚷嚷着挣副科工资呢! ”


70万,这该不是一笔小数目,出了问题老木一辈子还不清。 他把这笔单子暂时搁到保险柜里,他不想哪天犯事被警察追捕。 后来单位有人来报销外出培训费。 处长一改常态,叫他们先找老木审核单子,然后再找他签字。 老木仔细审核,是培训单位的正规发票,该不会有问题。 他在报销凭证上写上,已审核,请处长审批,老木。 没过一会儿,处长就叫他过去,拿着那些单子摔在桌上,怒气冲冲朝他吼:“你木了不是? 谁规定科员能住280元的标准间?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交代清楚? 这些票据你看着办吧! ”


从那件事情后,同事躲得他远远的,就像遇见了一尊瘟神。 老木掌管了150万,想趁机增加些化验设备。 老木跟许处说过几次。 许处却推说好钢该用在刀刃上,买那些不能吃不能喝,远不如买些实用的东西。 过些天,崔主任拿了80万的发票来报销。 老木问这80万搞了些啥? 崔主任鼻子哼了一声,说你长着眼睛,不会去楼上楼下看看? 老木去看了,才知道过了两个星期天,楼层全部装饰一新。 房间和走廊涂了金黄色涂料,像金子闪烁的光。 大厅的豪华吊灯就花了两万多,天花板上安了许多摄像头,密密麻麻像老鼠屎。


“国家规定不准超标准装修办公楼​‍‌‍​‍‌‍‌‍​‍​‍‌‍​‍‌‍​‍​‍‌‍​‍‌​‍​‍​‍‌‍​‍​‍​‍‌‍‌‍‌‍‌‍​‍‌‍​‍​​‍​‍​‍​‍​‍​‍​‍‌‍​‍‌‍​‍‌‍‌‍‌‍​。 ”没等老木说完,崔主任告了御状。 许处跑过来指着老木的鼻子骂:“我才给了你三分颜色,你就想开染坊啊? 明告诉你吧,我叫你管150万就是试探你,这安的监控探头就是监视你的! ”


老木仰天长叹。 他真不知道许处是好是坏了。 月底老木核对账单,发现账上少了70万。 他没开过大额转账支票,也没提过大额现金,70万是怎丢的呢? 再仔细清点,发现丢的正好是处长买车那笔款子。 打开电脑查看电子账目,处长交他的150万也消失了。


老木脑袋爆裂,巨痛弥漫全身。


4


150万,普通人一辈子不吃不喝都挣不来。 老木想他这会儿是做梦,这样最好不过。 可检察院已来调查。 他使劲掐自己的大腿,拿脚往墙上猛踢。 感觉到疼痛,才知道是真的,他遭厄运了。


现在他是取保候审的身份,躺在医院病床上打点滴。 护士见他醒了,跑出去喊医生。 他不该躺在医院里,他必须尽快解决失踪150万的问题。 不然,他死在医院都冤屈。 他仔细梳理接任会计的事情。 支出款项都有处长签字,只有处长作证才说得清。 他记得处长买车的70万报销凭证放保险柜锁起来了,没有拿给处长签字。 150万怎会没了? 即便银行转账,也只有他知道账号和密码。 老木拨下输液针头,悄悄跑了出去。


单位同事见了老木,现出惊骇表情,躲得远远的。 有人高声尖叫,就像看见从地狱跑出来的鬼。 “老木,你是找处长吧? 处长因丢了150万,两月没上班,想是叫检察院弄走了。 ”虽听不见声音,老木也知道是崔主任在说话。 崔主任应该站在他身后不远,或许她眼里有同情,恐慌,责备。 老木平时跟崔主任接触的少,还恨过崔主任把写材料的苦差事推给他,现在他感觉崔主任这人很不错,患难时方能见人心。


大厅里飘过来一声长叹。 听见崔主任说:“其实,老木你是何苦呢? 你写材料好好的,在家不受风吹日晒。 虽清苦了些,却不担什么责任。 我当主任肯定比你实惠,可万一哪天出了事,连工作都没了。 处长好心照顾你干财务,你没发了财,倒把处长给装进去了。 怎说你呢,你天生就没挣大钱的命。 你要是有这150万,真不如出去开公司当老板。 唉! ”


崔主任是知音啊。 老木泪花在眼眶里闪烁,他该跟崔主任说说事情的原委。 老木刚转过身,就听见崔主任尖叫,“有鬼啊”,飞快地逃跑了。


老木从整容镜里看到一张恐怖变形的脸。 这哪里是人啊,简直是“四不象”。 骨瘦如柴,身上穿的医院病号服给风吹得摇摆不定。 他脖子上顶了个猫脑袋,脸上有黑色的绒毛,细看是一道道皱纹。 他的两条胳膊不见了,咯吱窝长出了鸡翅膀,上面有羽毛。 怪不得同事都躲他呢!


“你刚从地狱逃过了一劫。 ”崔主任躲在远处跟他说,“你躺在医院昏迷了20多天,脑子做了大手术,变成这样子。 医生诊断你得了脑变异痴心妄想症,最后结果是全身肌肉萎缩,生命终结。 医生说你最多只能活三天了。 人将死,其言也善,奉劝你,不要记恨处长。 你住院处长动员单位给你捐了12万手术费呢。 ”


刚才老木还想让处长替他说清楚150万。 再退一万步,他能到法院起诉处长打官司,反正他没拿公家一分钱​‍‌‍​‍‌‍‌‍​‍​‍‌‍​‍‌‍​‍​‍‌‍​‍‌​‍​‍​‍‌‍​‍​‍​‍‌‍‌‍‌‍‌‍​‍‌‍​‍​​‍​‍​‍​‍​‍​‍​‍‌‍​‍‌‍​‍‌‍‌‍‌‍​。 可人家处长一句责怪他的话都没说,还给他捐了12万做手术。 看来处长还念弟兄情分呢,他还是原来的许大马棒。 这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能自己了结。


“你没有家了。 你老婆都没去医院看你,就跟你办了离婚,你儿子跟你老婆了。 这对你是最好的结局,省得家人替你背巨额债务。 ”老木又听见一个声音,却不是崔主任。 他转身看,单位里空无一人。


天黑下来。 城墙上大大小小的窗户亮起金黄色的光。 金黄色的旋风挟裹着老木旋在天空,慢慢落在城墙顶端。 老木极目远眺,城墙顶整体呈金黄色,延绵而去,围成巨大的圆圈。 他平时工作就在这个圈子里。 他知道现在他该做什么,解脱烦恼,一了百了。


决定了大事,老木心情反而平静下来。 他转身看,城墙外飘着云海,云海下面是白色的海洋,水平如镜,波澜不惊。 海鸥翱翔,暖风拂面,温暖而舒适。 他眼前闪过一幅幅生活情景,从孩提时代到现在的。 有父母、妻儿,同事,有他在茅坑旮旯捉迷藏。 他现在跳下去,第二天报纸就有某人抑郁死的新闻。 旋风再起。 老木胳肢窝的翅膀开始扇动,脚跟离地,身子轻轻飘起来。


他就要起飞,看见许处来了。 还是小时候的许大马棒,戴貂皮帽,穿羊毛大衣,高筒皮鞋,完全是许大马棒的扮相。 许大马棒落地,温和地笑:“你木啊,忘了咱俩是焚香结拜的弟兄呢。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你怎能撇下哥哥先走呢? ”


老木泪流满面,许大马棒太让他感动了。 日久见人心,他真不坏呢,他关键时候还是来了。 老木微笑说:“谢谢。 ”许大马棒大笑,拉起他飞身跃起,双双像海鸥在天上飞。 突然,许大马棒跟他脱钩,老木快速朝下坠去,穿过云端,一头扎在大海里。 海面激起高高的水柱。


5


老木躺在床上,刺眼的阳光唤醒了他。 睁眼看表,已是中午12点。 儿子喊他起床吃饭。 他撑起身子,看到泪水洇湿枕巾,才知他一直做梦。 梦里他哭,他笑。 有悲伤,有欢乐。 他想这个梦不该结束。 如果继续,他会看到同事们欢呼雀跃的表情。 他本不属于这个圈子,却在圈子里十年。 十年,该是很长一个梦。


昨天睡觉前,他熬夜到很晚。 老木仔细梳理,认为是他一直不想干写材料的差事,才会做这样的梦。 可有一件事情不是梦,他和大学同学申报的中介检验公司被获准。 他的同学有当副市长的,有大企业老总,有科研单位专家,老木本该属于他们的圈子。 他们联合出资,推举老木为项目公司的总经理。


许处听说这事来找老木了,说他想跟老木合作,利益共享。 老木笑了笑,不置可否。 没过几天,听说许处让反贪局请走了,他犯贪污罪,法院判他坐牢七年​‍‌‍​‍‌‍‌‍​‍​‍‌‍​‍‌‍​‍​‍‌‍​‍‌​‍​‍​‍‌‍​‍​‍​‍‌‍‌‍‌‍‌‍​‍‌‍​‍​​‍​‍​‍​‍​‍​‍​‍‌‍​‍‌‍​‍‌‍‌‍‌‍​。 没想不到一年,许就从监狱捞了出来。 他跟老木大谈特谈监狱的见闻,眉飞色舞讲他如何打败牢头,一举占山为王。 进号子的人都给牢头收拾得服服帖帖。 许处说他以前听说过牢头狱霸,没想现在轮到他头上。 许处跟八九个犯人同居一室,吃喝拉撒全在牢房里。 外号叫黄毛的跟他交代牢规,说后进来的要孝敬和伺候牢头和先进来的,任务有两个。 一个是每天清早放风时候倒马桶。 二是别人悄悄玩牌赌钱时候,你负责看电视望风。 什么是看电视啊,就是叫你抱着尿水桶看门外的动静。 放风时候,他们玩骑摩托的把戏取乐。 什么是骑摩托呢? 不是监狱里有摩托叫你骑着玩,是叫人模仿骑摩托的动作逗着取乐。 牢头喊,发动车! 就得弓着腰,双手抓着车速杆,脚蹬发动杆,右手拧油门,左脚放离合,嘴里发出突突突摩托发动着的声音。 牢头跟人坐一边看乐子。 骑摩托哪项动作要领没做好,就要挨耳刮子。 牢头说挂二挡,骑摩托就要按档位的车速跑起来。 许处开始也看过电视,给人表演过骑摩托。 倒不是他怕进去挨打,是他觉得做这些新鲜。 时间长了他就觉得憋屈了,在单位他是至高无上的太上皇,呼风唤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某天该许处看电视望风。 他惊叫说,电视里有棵体美女跳舞呢。 牢头觉得新鲜,急忙跑过来看究竟。 许处看他麻秆样的身子,原来就没把他当回事。 牢头刚把脑袋伸到马桶跟前,许处玩一招倒拨旱杨柳,把他的脑袋摁进了马桶。 牢头大半个身子塞进马桶,许处还屁股坐在他身上,他乱踢腾着腿,没任何办法。 其他人都吓傻了。 黄毛挥拳头冲上来救驾,叫许处一脚踢在墙角根。 牢头喝足尿水,也灌晕了,直叫许处爷爷求饶。 其他人一致推选许处做新牢头。 许处嗤笑说,你们想这是老子待的地方? 老子不过陪你们玩玩。 老子现在就回单位当处长去! 许处像孙猴子翻个跟斗,就蹦到了监狱外。


以前老木瞧许处,不学无术的混混一个。 现在对他刮目相看了。 老木跟许处说,许处被带走后,他跟同学筹备的项目也落马了。 后来老木才知道,许处被抓坐牢是子虚乌有,他再次验证了自己想象力的丰富。 许处还是单位领导,他还是写材料的科员。 一切都是梦,是他想跳出这个圈子,却始终未能如愿。


忽一日,许处的父亲病故。 许处料理丧事时候突发奇想,他要最好的祭文装点门面,就把差事交给了老木,给他两盒中华烟作为晚上熬夜的报酬。 老木写材料的功夫,还是硬啃几个月写作辅导书来的。 写祭文要用古文,对他来说是新考验。 老木接下活儿,就上网查资料准备,好在他有十年写材料的基础,两天就出了活儿,做成版面竖在灵棚前。 来许处家开追悼会的官场同僚人山人海,对祭文赞不绝口。 县里领导打听到祭文是老木写的,谁家办丧事都请老木。 开始是人托人请老木帮忙,后来就出二百块钱请老木写。 县城三八六九有丧事要办,老木一月落下七八千块润稿费。


许处探知到消息,特意找老木谈话:“老木你要知道,你生意好是单位培养的。 当时要不是我硬逼你改行写材料,你能有日进斗金的好事? 这样吧,咱俩合伙开祭文代理公司,生意好了咱就开连锁店。 我出资金,你来执笔,利润对半分。 开了公司影响大,你一天接十单生意,一年就有六七十万的进项。 咱兄弟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怎样? ”


老木仰头望天,厚厚的眼镜片,透过两个圆圈的天。 想起《卖炭翁》的名句,顺口念出来:“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 ”许处闻听大喜,望着老木的背影喊:“狗日的老木,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想设宴祝贺。 不就是想宰个牛头? 你也甭管是不是低碳经济,我交代崔主任张罗好了。 ”


老木对这单交易虽不情愿,但饭碗在人家手里,只好等许处签合同。 许处只是垫付资金,他却要熬夜写古文。 一个晚上写十来篇祭文,还不把他给累死啊? 何况死者生平和身份不同,祭文的内容格式也大不同。 他学理科的硕士生,却要靠写祭文养家糊口,真是阴阳颠倒了。


没见许处来跟他签合同,他有七八天没上班了。 有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许处这回是真进去了,叫纪委带走了,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双规呢。 消息千真万确。 许处出事倒不是因为经济问题,是他大操大办他爹的丧事,设宴请了三天客,礼金收了两百多万。 官员吊唁的小车挤得水泄不通,车队排出村外五里地,许多领导是步行进村的。 春节前纪委发过通告,禁止党员领导干部收受礼金。 许处想一个县城,就圈子里的几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也不会为难谁。 可他没想撞在了枪眼上。


许处这次是真进去了。 崔主任也被请走接受调查。 有句话就说得好,出来混总要还的。 老木不知道,以后他是否会融进那个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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