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首例非银行金融机构案件是?(我国非银行金融机构的典型案例)

身处喧嚣之中，我们活得匆忙，往往来不及感受；面对不确定的未来，我们也几乎没有时间沉入回忆。

——经济观察报：《广东化解金融危机十年回首》

【写在前面】南粤大地自古得风气之先。“中国破产第一案”也发生在广东。广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下称广国投公司）破产案是全国首例非银行金融机构破产案，也是当时全国法院受理的破产财产标的最大的破产案（2021年最大当属“万亿海航破产重整案”），因此被称作“中国第一破产案”。因为广国投事件，中国信托业经历了史无前例的严冬，直至2002年《信托法》出台后才枯木逢春，而漫长的调整期一直延续到现在。

引子：

2021年2月2日，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作出（2021）粤破1号民事裁定书，裁定：

（一）全面终结广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破产程序；

（二）广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附表所列剩余现金移交广东省财政厅账户，广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附表所列对外股权、名下不动产变更登记为广东粤财资产管理有限公司所有，广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附表所列对外应收债权由广东粤财资产管理有限公司承接并行使所有者权利，广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附表所列对外诉讼案件的权利义务由广东粤财资产管理有限公司承接；

（三）广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破产程序终结后新发现的财产归广东粤财资产管理有限公司所有。

至此，广国投公司破产程序全面终结，也标志着中国首例非银行金融机构破产案，在历时21年后彻底谢幕。

缘起：

广国投公司前身是广东华侨投资公司，1980年7月经广东省人民政府批准注册成立，原名广东省信托投资公司，系全民所有制企业法人；1983年被中国人民银行批准为非银行金融机构并享有外汇经营权；1984年3月更名为广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1989年又被国务院指定为确定为全国对外借贷、发债的十大窗口之一。

1983年广国投公司开始大量向海外市场举债。先后与日、美、英、法等国数十家银行签了贷款协议，信贷额度超过3亿美元。在国际债券市场上，广国投公司也是频频出击，1986年、1987年、1988年，每年都向香港及欧洲等地发行大额债券。到1997年底，它已发展成为总资产高达327亿人民币的特大型综合金融投资实业集团，海外融资总计50多亿美元，在中国信托业中排名第二（第一是中信），在国际上具有极高声誉，被一些国外权威债信评级机构评为AA级债信公司。广国投公司也为促进广东经济发展作出过卓越的贡献。

1994年前后，广国投公司达到“鼎盛时期”，其标志性建筑——高达63层的广东国际大厦高耸羊城。1994年5月，该公司总经理登上美国发行量最大的财经杂志《商业周刊》的封面，成为风云人物。

危机：

1997年下半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

1997年11月，为防范和化解金融风险，第一届全国金融工作会议召开，明确提出，地方信托机构、农村合作基金和城市信用社的支付缺口均由地方政府自行解决，中央不救助。

而此时的广国投公司仍然在世界范围融资和国内引资揽存，向省内外、境内外500多家债务人、主要是省内债务人发放贷款近130亿元，且没有严格审查这些债务人的资信和偿债能力。

亚洲金融危机正面冲击广国投公司主要债权人所在的日本和我国香港特别行政区。世界各国收缩对外投资，纷纷要求广国投公司投偿付对外到期债务，广国投公司发生了严重的外债支付危机。

问题：

据《南方日报》报道，“导致广东国投从辉煌走向破产的重要原因是公司内部管理的极度混乱。其混乱之状，表现在内部管理上，连公司的高层领导都不知道旗下到底有多少家子公司；表现在资金管理上，原总公司某负责人一张白条就划走50万美元，事后才补办转贷手续；表现在境外企业管理上，美洲公司原某副总经理1992年到美国后生了3个孩子，竟连买纸尿布的钱都在公司报销……”

但是，广国投公司的问题，超过了其本身。

亚洲金融危机爆发之际，中国经济和金融体系远比大多数人意识到的更为脆弱。

金融风暴通过两个渠道对广东形成冲击。

首先是从香港或通过香港涌入广东的国际资本，特别是通过广东各级国投和红筹企业。

另一个表面上看似不相关的渠道，是从中国其他地区流入广东的大量资金。两股巨大的资金流，为寻求远远高于一般市场的收益而来，高度集中在一个狭小地区——珠江三角洲。

1997年，珠江三角洲是世界上最具经济活力的地区之一，从遭受金融风暴冲击的潜在危险看，也是世界上最为脆弱的地区之一，亚洲金融风暴对香港的强烈冲击，直接或间接导致负外债的香港红筹、内地国投和负内债的城市信用社（城信社）、农村金融基金会（农金会）等各种地方中小型非银行金融机构大面积发生严重的支付危机。

而广东省广泛发生的支付危机，有可能向遍布全国各地同样负债累累、并且正在全面整顿的国投、城信社、农金会以及国有商业银行更大面积地蔓延，从而危及到整个中国金融系统的安全和稳定。

时任常务副省长曾说，中国政府对待广国投公司破产的问题上，“超过了纯粹的经济考虑”。

《南方日报》所举，可能是广国投破产的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还是当时我国特别是广东省金融风险太大，将广国投公司关闭破产，也是广东省政府“擒贼先擒王”，或者说是“壮士断腕”之举。

此后的两年的时间，广东省政府在中央政府的支持下，化解了弥漫全省的支付危机。如果按时间顺序可以概括成“三步走”——广国投破产、粤海重组和关闭近千家中小金融机构。

但是，这“三步走”并非事先设计，而用时任常务副省长的原话，是“没有选择的选择”——目的是砍出一条防火道，阻止大火向森林纵深蔓延。

破产：

1998年10月6日，中国人民银行决定关闭广东国投公司，并组织关闭清算组对其进行关闭清算。清算查明，广东国投公司的总资产为人民币214.71亿元，负债人民币361.65亿元，总资产负债率达168.23%，资不抵债人民币146.94亿元。

1999年1月11日，中国银行发布《关于清偿原省国投自然人债权的公告》，鉴于广国投公司已严重资不抵债、无力偿还巨额债务，对自然人债权的清偿，只支付本金，不支付利息；中国银行清偿广东国投公司自然人债权后，中国银行广东省分行代广东省财政厅依法申报债权，以普通债权人的身份按破产清偿顺序受偿。

1999年1月11日，广国投公司向广东省高院提出了破产申请。与此同时，属下的三家全资子公司广信企业发展公司、广东国际租赁公司、广东国投深圳公司也因出现严重的资不抵债，也向广州市中院、深圳市中院提出破产申请。

1999年1月16日，广东省高院裁定：一、广东国投公司破产还债。二、指定清算组接管广东国投公司。

广东国投公司债务80%以上借自日本、美国、德国、瑞士、香港等国家和地区的130多家著名银行。广东国投公司破产消息一出，立即在全球金融市场掀起轩然大波，被国际金融界称为“广信事件”，被法律界称为“世纪大案”。

党和国家领导人对此案高度重视。时任国家主席在第九届全国人大第二次会议期间的讲话中指出，中央希望广东省在防范金融风险方面，为全国提供更多的有益经验。时任国务院总理指示要依法、按规、参照国际惯例审理好这起案件，并在九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的中外记者招待会上专门就这宗案件发表了重要讲话。时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副院长始终十分关注该案的审理情况。

为办理该案，广东高院首创“一带三”的审理模式，即一个母公司和三个全资子公司，分别由省高院、广州中院和深圳中院审理。法院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审理该案：

一是成立清算组开展破产财产清算。1999年1月，该案一进入破产程序，广东高院和广州、深圳两个中院就及时依法指定成立了四个清算组。立案后的第四天，清算组就在法院合议庭的带领下进驻破产企业，接管破产企业财产，开展清算工作。

二是依法开展债权确认。广国投公司等四家企业进入破产程序时，共有494家境内外、国内外债权人申报债权，申报债权总额达人民币467亿多元。广东省高院最终确认债权人共计200家，债权金额总计202.2317亿元。

三是采取强制措施追收破产企业的对外债权。广东国投作为以金融和投资为主要业务的大型企业集团，有很多对外债权。为充分保护债权人的合法权益，提高受偿率，法院尽最大努力为其追收对外债权。

四是依法拍卖破产财产，努力提高债权清偿率。广国投公司的主要资产均采取拍卖的方式予以变现，目前除广信商业中心因产权没有落实尚未变现外，其他资产均已变现，其中：广东商品展销中心以3.89亿元的价格成功拍卖；九家证券营业部以人民币1.53亿元的价格转让给广发证券公司；广国投公司对江湾新城75%的股权和债权以3.5亿元成功拍卖；广国投公司对广东国际大厦实业有限公司100%的股权和债权（俗称“63层”）以11.3亿元成功拍卖。

经过4年多的努力，2003年2月28日，广东高院裁定：终结广国投公司破产案破产程序，清算组向广东省工商行政管理局办理广国投公司的注销登记，保留清算组完成追收广国投公司破产财产、追加分配等善后事宜。债权清偿率达到12.52%。而国际上此类大型破产案一般要8至10年才能审结。

2017年6月29日，广国投公司对子公司广信房地产公司持有的100%股权和债权项目，在广东省产权交易集团旗下的南方联合产权交易中心正式拍卖。该标的起拍价446.772亿元。经过现场21轮激烈竞价，最终万科以551亿元拍得该项目，增值超过23%。

当年，深圳国资委下属公司深圳地铁集团1月份刚从央企华润集团接手了15.31%的万科股份，随后又在3月接手恒大所持万科14.07%股份的表决权，解决了“宝万之争”，成为拥有万科股份表决权最多的股东。

该次拍卖的核心资产为位于广州市核心区域16宗可开发土地，这些土地的剩余权益可开发计容积率建筑面积约211万平方米，其中主要位于荔湾区、越秀区，周边基础设施及配套完善，地理位置优越。

拍卖价款完税后，对破产债权进行追加分配，破产债权得以全额清偿。当时《南方日报》的判断是：作为广国投最后一项重大资产，广信房产的拍卖将标志着曾经辉煌的广东国投最终谢幕。

然而，这个谢幕后还有返场。直至2021年2月2日，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作出（2021）粤破1号民事裁定书，才宣告广国投公司破产程序全面终结，广国投公司彻底谢幕。

这已经是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继2003年2月28日裁定终结广国投公司破产程序之后，第二次裁定终结广东国投公司破产程序了。

两次被裁定终结破产程序，这也是广国投案极不寻常的体现。

特点：

该起案件历经21年风雨，除了时间长以外，还非常具有代表性。

本案当时合议庭成员曾说，广国投案创下了中国司法史上多个纪录：标的量大、债权人分布地域最广、涉外因素最明显、单笔破产财产拍卖价最高、法律难题最多。

《人民法院报》曾总结，广国投公司破产案创下了中国当时破产审判历史上的多个纪录：破产标的额最大；单笔破产财产破产价最高；债权人分布地域最广，80％的债权人为境外、国外债权人；申报的债权最多；债权清偿率为12.52％，这在当时是全国最高，被称为“债权清偿率最高的经典案例”。

其中，“债权清偿率最高”的记录不断刷新，2008年初，广国投公司破产债权又追加清偿6个亿，债权清偿比例提高到15.52%。到2021年2月结案时，该案已经实现了所有破产债权100%清偿，且有剩余财产。

本案立案之初，我国还仅有《企业破产法（试行）》，只适用于全民所有制企业。据称，广东法院在审理广东国投公司破产案的过程中，先后梳理出26个法律问题。对这些问题解决办法的总结，直接推动了2001年破产司法解释和2006年《企业破产法》的出台。

广东省高院曾总结，本案至少有三个启示：

一是向国际社会充分表明我国是一个法治国家。并引用《华尔街日报》评论：广东国投被宣告破产，标志着中国法制从此进入新纪元。二是为防范化解金融风险发挥了较好的司法职能作用。亚洲金融危机发生后，金融安全问题成为世界各国亟须解决的重大问题。广东国投破产案作为中国金融改革进程中的一个个别事件进入司法程序，由法院依法审理，通过司法手段确认债权，进行破产清算，对有效地化解金融风险，依法规范金融市场秩序，有着重要意义。三是向国际社会充分展示了人民法院公正执法的形象。

现场：

与本案相关，还有一段细节。

在1999年3月15日九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举行的那场非常著名的记者招待会上，日本共同社记者向国务院总理提问：观察人士说，广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倒闭案损害了包括日本在内的外国金融机构对中国的信用，您对此有何评论？

总理回答道：关于广信问题，这是大家所关心的。广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申请破产这件事情，是中国金融改革过程中的一个个别事件。但是这件事非常重要，它向全世界发出一个信息：中国政府不会为一个金融企业还债，如果这个债务不是由各级政府所担保的话。这就是说，外国的银行和金融机构对这些金融企业进行贷款时，必须进行风险分析，审慎从事。大多数舆论都认为中国这种做法坚持了金融改革的原则，符合国际惯例。我觉得那些债权银行以及某些金融机构对这个问题的估计太悲观，就是认为中国已经发生了金融危机，没有支付能力，不讲信用。中国经济保持快速发展，现在有1465亿美元的外汇储备，国际收支是平衡的，完全有能力偿还债务，问题是这种债务是不是应该由政府来偿还。同时，我也认为，尽管你破产是合法、合情、合理的，你也不能随便破产，不要破出甜头来，大家都搞破产也不行。我在中学时念过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这个剧本里的商人夏洛克借给安东尼奥3000块金币，契约订明如果3个月不还，就要在安东尼奥身体的任何地方割下一磅肉。当然，现在不还债不会割你的肉，但是那个债权银行对你也不会善罢甘休。因此我想，今后不会有太多的金融机构破产，也许就没有了。但前提是各个债权银行不要逼债，不要逼它们提前偿还贷款，你逼急了，它就只好破产。如果大家坐下来按照国际惯例谈一谈，采取资产重组、注资、债权变股权等办法，这个问题是可以得到解决的，你的债务也能得到偿还，它也用不着破产。你刚才说，这件事影响了一些日本银行的债务，我感到遗憾。但我想大家如果共同努力的话，今后可能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余音：

广国投破产案最重要的意义，是中国政府不承认广国投欠下的外债等同于非还不可的国家主权债务。这在中国史无前例。这为中国的国有企业发出进一步改革的信号：不管它们的规模有多大，国际声望有多高，曾经有过多么辉煌的历史，政府最终都会出手挽救、替它们偿还债务的历史，从此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