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很多人鄙视所谓“回车键诗歌”,却不知道为什么文字分行为什么不一定是诗歌。
诗歌首先应该抒情,即使说理的诗,也应该带着情感而非干巴巴地议论。
普希金有一首名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从标题就知道这是要讲生活的道理了,但诗歌内容却是从感情上去讲作者的生活感悟,并没有讲“为什么”。
所以,写诗一定要把抒情放在第一位。
分行的文字是不是诗,首先要看它情感的份量。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重点不在讲道理,而是抒发强烈的情感:命运对于高尚者的不公让人深深叹息并且不平。
我曾经改写这两句为,“卑鄙是高尚者的通行证,高尚是卑鄙者的墓志铭”,也是因为感慨人类非正常时期的荒谬而不是讲什么道理。
诗歌,永远应该抒情。
有一个回车键诗歌作者,其它作品不错,但其中一首,感情实在贫乏,以致让人捉摸不到要表达什么感情:
《黑梗》
一片浅白埋下的黑梗
几十年后
长出了怪苔
一海泡沫翻腾
要把海面上的所有
黑到海底来
太平洋和大西洋
夹着的
月色
黑黢黢的
随时等待吞噬
一切带有梦想的出发
第二,分行的文字有没有形象性,可以作为判断其是否诗歌的第二个标准。
写诗要用形象思维,很多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但写诗时不知不觉就逻辑思维上了。
诗歌的一切,都应该用形象说话。
继续看北岛那首《回答》: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虽然是非常严肃、严峻的话题,但每一行都是图像,后面还有声音——让我们头脑里看见一个高声喊叫的不服的诗人。
如果大讲世界发展的真理,那是逻辑思维,不是形象思维,不是诗歌。诗歌的思想性,应该蕴含在形象里,并且那形象,是可以生发更多的思想观点甚至相互对立的思想观点的,诗歌提供的是情感与形象。
杜甫忧国忧民,其诗歌主题可谓重大,但都是用形象生动的人物、事件和细节来表达。
意象派诗歌的领军人物,诗人、评论家埃兹拉•庞德有一首非常有名的《地铁车站》,“人群中悠然浮现的面孔,黝黑的湿树枝上的花瓣片片”,除了形象,什么都不写,但非常丰富。他是向中国的《诗经》学习的,两个意像并列,类似“比兴”手法里的“比”,但又有所创造,两个意像之间不是单纯的比喻关系。
诗歌不能直说。
臧克家的《有的人》是讲很大的道理的,但全用形象说话:有的人 骑在人民头上:“呵,我多伟大!” 有的人 俯下身子给人民当牛马。 有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 有的人 情愿作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烧。 有的人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骑在人民头上的 人民把他摔垮; 给人民作牛马的 人民永远记住他! 把名字刻入石头的 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 只要春风吹到的地方 到处是青青的野草。
不管人们对赵丽华的回车键诗歌如何鄙夷不屑,但她也是用形象说话的,不信请看:
《一个人来到田纳西》
毫无疑问
我做的馅饼
是全天下
最好吃的
《傻瓜灯》
——我坚决不能容忍
我坚决不能容忍
那些
在公共场所
的卫生间
大便后
不冲刷
便池
的人
《我终于在一棵树下发现 》
一只蚂蚁
另一只蚂蚁
一群蚂蚁
可能还有更多的蚂蚁
可以看出,赵丽华的写作,是情感和形象的。
第三,分行的文字有没有音乐美,也是判断是否诗歌的标准之一。
诗歌的美,除了形象生动,还有音乐的节奏与旋律,古代诗、歌是联系紧密的,以不合乐为“诗”,合乐的为“歌”。
一些回车键诗歌是不具备音乐美的,不仅没有旋律,连节奏都没有。
第四,不管什么诗歌,内容应该丰富。
如前所引埃兹拉•庞德的《地铁车站》,虽然短短两句,却能够让读者想到很多。
有些回车键诗歌,内容都是摆在字面上的,无法让人从情感、思想产生更多的联想和深思。
第五,诗歌的语言应该是精炼的。
精炼与长短无关,关键在不要说废话,而我们有些回车键诗歌是充满冗词赘句的,一个意思,别人已经明白,还要说了又说,甚至忙活半天,词不达意。
诗人应该是能玩语言的高人,被语言拖着走,狼狈不堪,还诗什么人?
第六,有没有创造性是判断诗歌的一个重要标准。
诗歌不是中小学生作文,不是标准答案,而应该是诗人独一无二的创造。
现在连一些中小学学生作文,也充满创造性,所以被热传。
所有够得上称为诗歌的作品,都应该是唯一的。
我有一首写黎明的,应该是谁也没有这样写过:
路灯的光芒像一片树叶一样落下去了
窗外天空渐渐变白
第七,真正的诗歌是用生命写成的。
还用说吗?
曹雪芹的《红楼梦》是达到诗歌高度的小说,他自说,“字字看来皆是血”,我篡改为,“从来文章血写成”。
没话找话不是诗歌,诗歌是热血的喷涌,要用生命作代价。
写作,不只是辛苦,还须非凡的人生甚至自己和亲人的生命。
杜甫饿死了儿子,曹雪芹病死了儿子,胡适、朱自清、郭沫若都失去儿子……
海明威一战英雄、二战英雄,还得诺奖,有些人会欢天喜地,光荣得不要不要的,可海明威因为旧伤发作,影响写作,竟开枪自杀,打掉自己半个脑袋。
《红楼梦》写死了曹雪芹,《平凡的世界》写死了路遥。
回车键只是形式,还应该有生命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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