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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羊亭


一直对雨有特别偏爱。每逢春日来临,总期待烟雨笼罩,四野迷离惝恍。万物被冲刷一新,不失朦胧之美,气清且淡,别有一番情致。尤其夜晚饮酒微醺,要是枕一头淅沥雨声,连梦境也会变得悠远恬静。


那年清明前夕,父亲带我和姐姐冒雨上山挂坟。


雨已下了多日,是那种绵密的牛毛细雨,天色阴沉,丝毫没有要晴的意思。故乡流传一句古话:“有儿有女早挂坟,无儿无女等清明。”为着这份守旧和传统,吃过午饭,我们头戴斗笠,背上装了祭品、香烛和纸钱的背篓,顺着湿漉漉的乡间小路蜿蜒而上。


路的一边是草坡,另一边是长势正好的小麦地。在农人眼里,草和麦子水火不容,但除草和割麦却有着相同程度的辛劳。彼时我两者都不用担心,收麦还需要时节,杂草刚露出端倪,何况阴雨不绝,它们不是孩童心中的负累,而是雨幕中的风景。


我们分工明确,每到一座坟前,父亲挂坟飘纸、姐姐点香烛、我烧纸钱。雨虽小,可是没有遮挡,香烛和纸钱燃得不够旺。这可不是小事,不能有半点马虎,老人们说,火燃得不好,说明祖先不高兴。父亲拿斗笠遮住雨,火势渐渐旺盛,我和姐姐都放心了。


父亲总会给我们讲坟里埋葬着哪位先人,并就其生前种种简要述说一番。许多先人走得早,我没见过,听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那些久远之事,并无多少感触。唯独祖母的坟是新砌的,她离开我们还不到一年。她的神情、她说过的话、她对我们的好,我都还记在心上。好像昨天她还精神矍铄,今天就变成了一座孤坟。我和姐姐都在揉眼睛,香烛和纸钱已燃尽,只留下一道青烟。


下山时,要提防滑倒,我们走得很慢。父亲在麦地边站住,情不自禁地“哦呀”一声。循着他的目光,我看到斜坡上一排排挂满白色小花的洋槐树,烟雨中如此丰盈,也不由得喊了声“哦呀”。那渺小而又盛大的洁白让我惊心,它们在雨中怒放、闪耀,空气里散发着丝丝清甜。虽然春天的乡间野花无数,但洋槐花却是我的最爱。它们开得不动声色,一大串一大串地低垂着,显得羞羞答答,像谦逊之人自视平凡,不愿人前过分招摇。


那些看似平凡的白色小花其实并不平凡。它们不但为山野增添许多春色,还甘愿奉献自己的一切。我们一群小孩子冒着被刺的风险,小心翼翼地摘下一串,剥去外面的花瓣,品尝花蕊的微甜。蜜蜂在花间飞舞,那场景热闹非凡。


大人也爱槐花,搭好梯子,不多时就采摘满满一大筐。新鲜的清炒就不错,油锅里一阵翻炒,只消加点盐,立时清香扑鼻。那味道初尝略苦,不过多数人还消受得了。食物顺着咽喉缓缓下滑,回甘久久不散。吃不完不打紧,天气晴好时在太阳下晒干,用严实的玻璃瓶封藏。当酷夏燥热难耐或寒冬冰冷彻骨时,沏一壶槐花茶,看花瓣轻盈舒展,就像沏了整整一壶春天。


槐花做馅饼也是绝好的吃食。咸味的掺肉末,甜味的掺黄糖,虽有咸甜之分,味道却一样可口。每年春天,我和姐姐总盼着微风带来槐花的芬芳,那时祖母就该做槐花馅饼了。年迈的祖母颤巍巍地在灶边忙前忙后,揉面、拌馅、擀皮、包馅、烙饼、出锅。灶台太高,我还够不着,于是搬来板凳看,站在上面不落下任何一个细节。如此这般,就好像自己也参与其中,冒着热气的馅饼便多了一些滋味。


想到这里,我开始感伤起来。做槐花馅饼的祖母走了,我能为她做的,不过是每年清明将近,去她的坟前烧几把纸钱,磕几个头。斜坡上的槐花挂满雨滴,它们也在为祖母哭泣吗?


回到老房子,雨还没住,而且下得更密了。我的目光透过雨丝,神情有些恍惚。我看到南屋的窗扉下,祖母正坐在藤椅里纳鞋底。听说祖母年轻时手很巧,会裁衣裳,会做鞋子,遇上谁家办喜事,总请她给新媳妇做衣裳。后来上年纪得了白内障,依然能凭着先前的熟稔为孙辈们做鞋子。


祖母就坐在那里,不紧不慢地纳着鞋底,间或拿针头在头顶划两下。雨越下越大,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祖母的身影也越来越远了……在越来越密集的雨丝中,她的六个儿子抬着她,哭了一路,缓缓地走上山冈。


她像世上所有的祖母一样,平凡而普通,从我们记事起就已然苍老。事实上,她们如同雨中的槐花,也曾有大好年华,也曾美丽动人,只是一生都在奉献,为父母、为丈夫、为子女、为孙辈,却很少为自己着想。来不及回望和憧憬,时光流转,韶华已逝。


中夜乍醒,被一阵馥郁的香气袭扰。我初以为是槐花,然而城里并无洋槐的踪影,不过是我盼雨情切,太想看到槐花满枝的景象所致。我期待着。


清明即将临近,不消几日,雨总归会落下。当细雨漫漫迷蒙山河大地,滋养世间草木时,我知道,是时候上山给祖母挂坟了。


【“浣花溪”文学栏目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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