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马
父亲每年都要写春联。除夕一大早，他便催我起床，帮他剪裁红纸。他一边翻着对联合集，一边舞文弄墨。给泽善表叔、淑云大婶家写对联，父亲龙飞凤舞一气呵成。我上前去瞅，春联上的墨迹还晶莹欲滴。贴卧室的“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之家庆有余”，贴灶屋的“厨内精心调五味，堂前聚首会三亲”，贴猪圈的“六畜兴旺五谷丰登，百业发达满园春色”……
父亲文化不高，肚子里的对联却不少，至今让我惊叹不已。父亲时常“卖弄”他满腹的对联，有时是通过“考”的方式，他说上联，让我接下联。自然我一句都答不出来，他便微微叹息着自言自语：物华天宝年年好，人杰地灵处处春；柳垂千丝三江绿，梅开万树五岳红……
另一种方式，是他讲对联故事。有一年，父亲绘声绘色讲了两个文人斗联的故事。话说清朝时，一个文人姓李，一个文人姓刘，两人互相看不对眼。一天，两人见面，李文人出上联：“骑青牛，出函谷，老子姓李”。父亲明显有些得瑟，见几个找他写对联的邻居微微一怔，赶紧补充，我可没骂人啊。知道不？这个表面是指道教传说人物李耳骑青牛出函谷关，实际是李文人在指桑骂槐。
父亲接着说，刘文人听了一肚子不爽，接了下联：“斩白蛇，入武关，高祖是刘”。父亲停下来问我，知道这里头说的典故不？我上了初中，听老师讲刘邦斩白蛇起义的传说后，才觉得这个对联实在妙不可言。八百里秦川，地势得天独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秦国据此统一了天下。当年关内有很多通向关外的通道，秦人一一设置关口。当刘邦率军从函谷关不得而入时，听从谋士建议，从武关进入，最终成就一代伟业，被后世称为高祖。高祖比老子，辈分自然长了几辈。
古代文人间的斗智斗勇，在对联领域留下不少经典桥段。后来读书，我又读到苏轼一则。说是宋辽之际，“辽使闻苏轼其名，思困之。其国旧有对云‘三光日月星’，无能对者。以请于公。”苏轼略加思考，对出“四始风雅颂”，这个来自《诗经》的启发，让辽国使者大为感叹。父亲没给我讲过这个故事，估计没读到，以他的性格，知道后定然会将这个对联的精妙之处条分缕析，并添油加醋。
其实，我很想给父亲说说一些文艺且柔情的对联。蒋勋讲读《红楼梦》时，讲到他在江南见过的一副对联：风风雨雨寒寒暖暖处处寻寻觅觅，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蒋先生说，这对联在苏州网师园里。细品实在精妙绝伦。有一年，我去那里溜达半天，赏假山池沼，观亭台轩榭，听江南小曲，竟然没留意到这璀璨珍宝。这自然是我读书太少，有眼无珠罢了。
不过，回头想，如果春联写这样的内容，实在有些不妥。一年之际在于春，心有壮志多凌云。特别的时间，特别的地点，实在应该抒发一点特别的情感。特定的人写，特定的人看，图乐子、图吉利，也应乘机有个特殊的表现。
多年后，我才明白，父亲给自家写对联时，为什么提起的笔半天落不下。父亲有太多美好的期待和祝福，想表达得优雅，体现得独特。可能，老人们看重的，永远是家人的健康平安，行稳致远。那就写这个方面的内容吧，略过这年的艰辛和苦闷，祝福来年的梦想成真。虽是文字游戏，却也红纸黑字，落地有声，仿如在春泥中播下一粒粒种子。
【“浣花溪”文学栏目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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