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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耀国学

编者按

国学的实用价值，从根本上讲在于修身。殷耀先生的文章清新自然，文字简洁朴实，字里行间渗透着一种独特的亲和力。他的每一篇札记散文或捻于游屐随感之中或萌于寻踪访迹之境，简单平实的文字中承载着厚实深刻的思想，蕴藏着朴素的人生哲理，展现了殷耀先生敦厚纯朴的写作风格和人生格局。多彩固阳开辟专栏，陆续刊发殷耀先生的散文札记以飨读者。

攒想当年攒忙的事儿忙

现在即使是农村孩子也不知道“攒（cuán）忙”是干什么事情？攒忙就是互相帮工干活，人多力量大。我小的时候，村里的大人们之间互相攒忙是常事，攒忙使人们在互相帮助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熏陶出有情有义的淳厚的村风民俗。回忆农村攒忙的那些事儿，眼前又浮现起了那个人欢马叫鸡飞狗跳的村庄，又闪现出了烟囱上的炊烟和窗棂上红花，我曾经用童稚的目光遇见乡村内在的美好和温馨。不像现在是物质极丰富的年代，只要有一个想法网上就可以购买到称心如意的产品。那个年代各种物资都极度匮乏，连一颗铁钉都宝贵得不得了，所有日常用的棉布、铁钉等前边都加一个“洋”字，连火柴都叫“洋火”，玻璃酒瓶叫“洋瓶”……在偏僻的农村里，人们过着一种极度贫困的“低碳”生活，除了吃穿用度很少有别的奢求，哪怕一个用完的火柴盒都要积攒下来制作一个烟笸箩，水果糖吃剩了孩子们都要积攒下来赏玩不止。回望四五十年前的农村，那是一个人们欲望极低的年代。

话说回来了，那个年代也没有多余的银钱来支撑人们分外的想望。那个时候的本分就是吃饱穿暖，记忆中青黄不接的时候好多人家还得靠野菜度一段饥荒，哪里有闲钱来买一些与衣食无关的东西。那时的乡村几乎是与城市隔绝的，一个二三间房大的供销社足以保证两三千人村庄的正常运转，供销社里经销的是村里无法自给自足的东西，诸如布匹、煤油、暖瓶胆等日常用品。那个年代甚至有一些老年人，一辈子没有走出也不需要走出村庄。在这种传统乡村极简的低消费模式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很重要，乡亲们相互帮助攒忙是维持自足的田园生活的重要行为方式。大家相互合作攒忙中可以完成个人独力难以完成的活儿，或者可以提高办事情的效率。在乡村里可以攒忙的事情很多，大到盖房起屋，小到裁衣做饭，乡村里生产生活好多事情都有忙可攒。攒忙的人来了，主人家就踏实了，大家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就把活儿干完了。一起劳动的人们讲古论今山南海北地闲聊，这一村人家的家长里短自然是聚焦的话题，在闲聊中进行着各种评判：谁家的子女最孝顺，谁家的子女挺成器……这种评判在乡村是很有威力的，维系着乡村的道德规范，影响着村民的行为。

那个时候起房盖屋是一户人家最大的事情，需要三朋四友和左邻右舍来攒忙。主人家请人择好太岁出游日就开始动土，一番烧香祷告神灵后开始破土动工，在宅基地上开始用石墩子夯实地基。在我们托克托县农村夯实地基叫“打鹅”，“鹅”是绑着木棍的石墩，小型的“鹅”由四个人往起舁（音yú），大一点的“鹅”两边各有十来个人。打鹅时人们喊着号子一起舁高，猛地砸下去把地基砸出大坑。领号子的人在我们那里称作“吼鹅的”，吼鹅人喊一声“倒！”，人们再舁起来往前倒着砸下去。这一班人累了吼鹅人就喊：“停！”换另一班人上来继续打鹅。这时吼鹅人会唱起“打鹅歌”，即兴唱出生活中的事情：“起房盖屋，哎，大喜事；人生一世，哎，没几次；哎呼嗨哟，高高的来哟……”，这时大家一起高声相和，在欢快的吼鹅歌声中，沉重的石墩真的像鹅一样上下活蹦乱跳，生活在鹅的起落中充满了希望。

打鹅的精壮后生里，有的是主人请来攒忙的，有的是看热闹时即兴加入打鹅的队伍。不管怎么来的攒忙主人都非常高兴，盖房起屋人生没几回，帮忙的人越多地基才能越夯得牢靠。再穷的人家也会买上一些纸烟给大家散着抽，中午和晚上主人还准备有豆腐粉条汤和油炸糕，光景好的人家还备了烧酒给大家喝。地基打好以后，主人家又请人攒忙拓好土坯或者买回房砖，盖房子的过程中攒忙的人各有分工，和泥的人脚踩雨鞋把碾过场的小麦秸秆和泥和到一起，运泥的两人手提泥来回搬运，垒墙的老师傅蹲在墙上，递砖块或土坯的人在一边伺候。当墙垒到一人多高时，一个人在下边抛砖坯，另一个人在上边接着，两个人抛接的速度越来越快，砖块或土坯抛出了优美的曲线。房子再垒高后开始垒坡屋顶两端的山墙了，这时需要一个人站在一人多高的搭板上，一个人在下边用铁锹往上扔泥团，搭板上的人用铁锹接住后再扔给砌山墙的人，三个人配合默契，像玩杂耍似的，把艰苦的劳动当作一种杂耍，生活才会有诗意和远方。

包括山墙在内所有的墙都垒好了，木匠师傅把椽檩也安装得差不多了，终于盼来了上梁压栈这一天。对于盖房的主人来说，这是非常庄严神圣的一天，房子的木柱和檩条上贴好了对联和横批，院子里充满了喜气。一大早东家就穿上过年才穿的新衣服出现在新房前，迎候前来祝贺和攒忙的人们，主人还指定代东的人来攒忙，负责请人和备办酒席等事情。一大早攒忙的人就到来了，有的负责和木匠师傅上梁，有的负责和泥压栈。其实到这一天立架、铺椽檩等事情早已完成的差不多了，上梁是指安装屋顶最高的一根中梁的过程，这是一个庄重的仪式。主人早已择好了时辰，到了时辰鞭炮齐鸣，早些时候上梁前还要宰一只大红公鸡用鸡血祭梁。开始上梁时，人们小心翼翼地用粗绳索往上吊中梁，梁头上贴着“太公在此，诸神退位”的红纸。这时院子里会有道喜的人念念有词：“手拿主家一匹绫，一丈三尺还有零，左拴三下增富贵，右拴三下点翰林……”，在快板声里道喜的人满嘴荣华富贵的吉庆词语，主人乐得合不拢嘴。压栈就是把房顶抹平的过程。木匠师傅和攒忙的手艺人把铺设钉好木栈板后，攒忙的人们把芦苇帘子或胡麻秸秆均匀地铺在房顶上，几位抹泥的老师傅用心往平抹，房子下边的精壮后生用铁锹往上抛和好的麦秸泥……这一批攒忙的人在房子周围忙得不可开交，另一批攒忙的人在厨房里忙乱着，有蒸糕煮豆芽的，有做盘碗席面的……上梁压栈后，东家要大摆宴席庆贺一番，直喝得太阳落了山，喝得月亮和星星上来接了班，地下的人们接着喝，总有几个喝醉的攒忙的被人搀着回家去，一路豪歌向天发。一户人家能盖几次房，尽情地欢乐畅饮吧！

“人活脸，树活皮，墙头活得一把圪渣泥。”圪渣泥就是用麦秸和红泥和的泥，那个年代农村大多是土坯房，风吹雨淋太阳晒，隔两三年就得抹上一层麦秸泥，这活儿和压栈一样需要大量人手，得请人来攒忙涂抹房顶。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村里人们的生活逐渐好起来了，好多人家开始拆了土坯房盖砖瓦房，这个时候也需要大量攒忙的人。再往以后，盖房子用混凝土现浇屋顶，盖房子也出现了专业的工人，比如小工、抹灰工、瓦工、木工、油工等，村里的人们也是花钱雇人来盖房子。到了最近这些年请人攒忙盖房子已成为一种几乎消失的乡村生活方式，钱可以买来服务，但买不来情义，大家都怀念过去在一起攒忙盖房子的时光。现在，也有盖房子时有人主动来攒忙的，当有人主动问东家有什么需要攒忙的，主人会感到眼热鼻酸心里热，攒忙攒的是一种暖暖的情意。乡村人家再大一些的事情就是婚丧嫁娶，这是红火热闹的大事宴，这得请好多人来攒忙。办事宴代东的和记账的人东家已提前请好，攒忙的人有在厨房忙席面的，有端盘洗碗的，有专门挑水和倒泔水的。农村的事宴上有自己的规矩和叫法，比如抹布叫“代手”，让道叫“看油”。有了攒忙的人忙忙碌碌，才有了这事宴上的红红火火。现在农村的大小事宴也都包给了专门服务的人，有人专门挣这种红白喜事的钱，用餐车、做席面、租盘碗等是一条龙服龙，主人只要花钱就行，事宴的仪式简单到搭上礼钱吃喝。一些农村事宴给人的感觉只是收个礼钱吃一顿饭，没有了攒忙人来回穿梭忙碌，没有娶媳妇“拜人”等礼节，乡村的事宴寡淡得像没有加咸盐和辣椒的粉条豆腐汤。

但只要烟囱上冒烟，只要在这烟火人间里生活，就离不开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帮助，离不开互相攒忙。就说白喜事吧，谁家老人去世了，总得有一帮朋友弟兄来帮忙，老人去世入土为安，有一大堆事情要做：有打墓洞的，有帮着入殓的，舁棺材安葬要好多精壮后生帮忙，这种事情平时没个好人缘是没有人攒忙的。我们邻村有个老汉平时村里人缘特别差，做事特别绝，村里没有人和他来往。有一个收牲畜的人到了村里，看到围坐的一伙人，问村里有没有卖牲畜的，有人指引收牲畜的到这家去收去，说他家有一只没有尾巴毛驴，收牲畜的去了老汉家就问“你家有一只没尾巴毛驴要卖了？”告诉老汉是村里人指过来的，这老汉破口大骂，原来没尾巴马驴是村里人编排他的。这个老汉去世后，是孙女女婿从邻村找同学朋友去料理后事的。在乡村里还有各种各样需要攒忙的事情，这些细碎的活儿涉及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当年靠犁耕地靠碌碡碾场的那个年代，我记得才元大爷、新乐哥等和我父亲都是互相攒忙干活，耕种耙锄、碾簸扬场……除了干农活外，盘炕掏烟囱、杀猪宰羊、嫁接果树、做粉条豆腐……这些活儿都有互相攒忙的时候。我的父亲是一位心灵手巧的能工巧匠，他又是一个热心肠，经常给别人家攒忙，每到冬季杀猪宰羊的时节，父亲要忙上一个腊月。如今杀猪宰羊的事专门有屠宰的人挣这份钱，不像我父亲那辈人攒忙是攒个情分，不会也不能要钱的。

村里的妇女们穿针引线等家里的活儿，也会互相攒忙切磋的。在我的记忆里，我的母亲做的好针线活儿，又会剪纸、剪窗花等好多手艺，左邻右舍的婶婶大娘们经常向妈妈请教剪裁衣服的技术，一起攒忙给孩子们缝衣和被子。她们把爱心絮到和棉被和棉衣棉裤里，把春天的百花绣到了鞋垫和枕巾上，把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剪成窗花贴到了窗棂上，把白面蒸成了胖乎乎的面人人、振翅欲飞的寒燕儿、圆圆的月饼和白白的馍……害得我们一年四季都馋得不行。婶婶大娘们在一起探讨如何在衣服上如何打桃疙瘩扣子，做馍时碱大碱小怎么控制，做月饼时糖多好还是糖少好。在一起攒忙干活她们把柴米油盐调制得有滋有味，把衣衫鞋袜缝制得合身合脚，乡村生活因此而淳朴完美得让人怀恋末已。曾经这些熟悉而亲切的攒忙的事儿已经成了陈年往事，但那些有情有义的细节不会因时光的流逝而风干。那亢奋而有力的吼鹅号子，喊出乡村最古老的真诚和人心齐泰山移的力道；那些攒忙时忙碌而又快乐的身影，让人感慨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之外还有那么多热忱的真情。花开花落，在我的记忆中好多攒忙人的身影已经像花儿一样谢了，但花香依然飘在我的心底，醉得让人回味无穷。

殷耀国学苹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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