览《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讫，足足两厚册千数百叶，着实费一番心力也。郑先生乃孟心史先生之后明清史大家，同时于隋唐史、元史也很有研究，可谓学养深厚，一代名家。可惜在下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没有读过郑先生的著作，现在从《日记》一书中一窥先生之学问气象与为人事功，乃见先生不仅学问好，行政能力强，而且是一个重情重义、奉公无私、光明磊落之君子，在国难当头风雨飘摇之际执掌西南联大总务长，艰危之中弥缝三校，维持合作，与联大同人以学术自树立，教书育人，联大遂有此一段奇迹也！
《日记》一编记郑天挺先生自一九三八年一月于北大南迁至长沙临时大学至一九四六年先生北归接收伪北大并为联大三校复校做准备止，骎骎九年生涯，乱世漂泊，孤身远征，书生本色，培养后昆，亦堪壮举。自《日记》览之，先生此九年生涯可谓与西南联大相始终。在一九四零年任联大总务长之前，先生日常以读书教课，与同人过从往来为主，尚较单纯，用在读书治学上的时间也较多。而自一九四零年任联大总务长起，日常遂加入大量先生处理学校事务的记录，入校“治事”成为常态，直到《日记》所记年月终了，几乎日日如此没有什么变化，可见郑先生用心之深，爱校之切。由于学校事务占去先生相当一部分时间，自然就压缩了先生一部分读书治学的时间，但先生以惊人的毅力，坚持教学，览书不辍，于学问琢磨积累，丝毫不肯放松，先生初不愿就总务长一职，而“思以学问自见”，奈当时情形，除先生之外，此任难别有佳选，而同人于先生亦有“斯人不出，奈苍生何”之慨，先生遂就职。虽然，先生恒以学问为念，常患“事与愿违，久羁俗绁”，而无所以“传绝学、立修名”，可见先生以学校为重不惜牺牲个人之伟大，尤可见先生悴心学问一以贯之之可敬也。诸君试览本文文末所附《日记》所载郑先生此九年生涯读书书目，可知先生用功之深。
《日记》篇幅较长，在下初览，甚有兴趣，不三数日，略觉枯燥，有不知何时可看完之叹。然而又鬼使神差的买了郑先生《清史探微》、《探微集》等著，此真不知何时能开卷也。
不知道是不是心绪的原因，还是书中隐隐约约笼罩全篇的悲剧感作祟，《日记》快看完的时候，在下内中竟然伤感起来，书中所记的一些叫人难过的事一下子涌上心头。一九四三年十月十四日，《日记》云汤用彤先生之女病亡，四年前端午，汤先生长子去世，今又丧其幼女，郑先生念汤先生“垂老之年，何能胜此打击”，然而也只能“不胜叹息”，无可慰之，见到汤先生的时候，汤先生“默然枯坐”，伤哉！一九四六年二月，郑先生吊唁冯承均之丧，冯先生抗战前中风，无法随校南迁，然而生计实在艰难，遂“入伪北大任教，入伪北大前尝为敌人宪兵痛殴，并亲见敌人以角牴方式摔其子致毙”，此真不忍闻者，哪知道冯先生因为有任教伪北大的经历，不在所谓“忠贞”之列，不能得到救恤，虽然郑先生请他任北大临时学校教师，以示接济，终究贫病交迫，含恨而终，此真逼死人也！然而郑先生自身遭际又如何！千里独行，抛家远征，子女不能照顾，前有丧妻之痛，后有念子之切。后来长女雯儿南下投奔，到了河南，竟因无钱不能再行，郑先生不得不借钱付之，教师清贫，无以还之，只好出书以稿费还债，此即《清史探微》所出之由，诚可伤也。终于抗战胜利，生活有望，郑先生北归接收伪北大学校，为联大复校准备，眼见生活步入正轨。哪知道看到《日记》最末尾的时候，一九四六年七月十四日，先生得到信息，说前日从上海飞北平的飞机失事，长女雯儿名字在失事名单之列，先生不确定，急忙打电报问上海亲戚，想到自己若不是为接收学校先回，绝不会让雯儿一人留在昆明，又如果自己早点写信给她，她也不会着急赶这趟飞机，“弥增痛悔”。可是雯儿究竟是否坐这趟飞机罹难，《日记》没有交代，“十二时大风雷雨，灯灭就寝”，《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留下一段悬案。在下一方面希望郑先生长女没有飞机失事，一方面又想一探究竟，就马上上网查，结果一无所获，无意中翻到新买的《清史探微》编者日记，赫然有“郑雯（1923-1946，西南联大外语系学生）”字样，然则郑先生长女果于当时飞机失事殒难，何其痛哉！时代对郑先生那辈学人已然惨痛，为什么还要让他们遭受如此打击？！老天诚不公也！
又有可论者，郑先生《探微集》后记自言“五十岁以前，忙于生活，没有认真读书”，先生五十岁前，正西南联大之时也。此《日记》中九年生涯，与西南联大相始终，如许艰难，又如许辉煌，先生以“忙于生活”四字轻轻带过，未稍自矜，高风亮节，可为表率。又以“没有认真读书”自愧，我辈后来者视之，更不知当惭愧何似也！
附:《日记》所载郑先生览书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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