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大鹏

美国人在阿富汗栽了个跟头，“帝国坟场”再次成为全球瞩目的焦点。今天已经少有人知，抗日战争时期的阿富汗，也曾是中国在地缘战略上的小小疙瘩。

阿富汗僻处西亚，原本不是中日两国地缘战略上的棋子。中国早年对西亚全无兴趣，清末北洋时期屡次拒绝西亚最大国土耳其的建交邀请，对阿富汗更是不闻不问。直到1930年代准备抗日，南京政府才着手经营西亚。日本的全球争霸战略则一向是“北进”，预定在征服中国之后北攻俄国，对西亚也不大重视。直到侵华战争陷入泥淖，日本被迫将“北进”改为掠取东南亚的“南进”，才对阿富汗产生兴趣。

夹于英俄两强之间的阿富汗，则是自身难保。阿富汗地处帕米尔高原，兴都库什山脉高屋建瓴，北制俄属中亚；苏莱曼山脉蟠结绵延，南控英属印度。英俄轮流侵略阿富汗的角力长达百年，史称“大博弈”。在中国准备抗日的1930年代，阿富汗仍饱受英苏博弈之苦，只能与邻国土耳其及伊朗联盟互保，自顾不暇。直到日本转向“南进”，兵临印度，阿富汗才成为中日地缘战略上的要角。

日本布局阿富汗

阿富汗地形破碎，3/4国土是山地，又是个多民族国家，各民族割据一方，互相征伐，再加上强邻环伺，导致战争接连不断，而且经常被征服。但阿富汗如果统一起来，是非常恐怖的军事强国。因为他们的领袖在军阀混战中成长，人生经历如同一部《战国策》，在地缘战略上的高超手腕，足以使世界顶级强国灰头土脸。

阿富汗的独立战争，就是地缘战略的超级杰作。1878年第二次英阿战争，阿富汗失去外交与经济的自主权，沦为英国属国，腼颜事仇长达40年。1919年5月，阿富汗的新任国王阿曼诺拉汗突然对英国宣战，发动第三次英阿战争，出兵攻入北印度。

阿曼诺拉汗进攻印度的时间点，简直是不可思议。第一次世界大战刚于1918年11月结束，当时英国是战胜国，世界顶级首强，声望达到极点，英国人正在准备重划世界地图。阿富汗居然选在这个时间点对英宣战，貌似不自量力。但这个时间点又是最精明的。英国刚打完损失惨重的世界大战，老百姓渴望和平，不愿意在印度打大仗。而且阿富汗策动饱受压迫的北印度人民起义，这一击，刚好打在英国的痛脚上。眼见印度即将大乱，英国火速议和，于1919年8月重新缔约，承认阿富汗完全独立。

摆脱英国控制之后，阿富汗努力拓展外交，但选择不多。阿富汗工商落后，没有出海港，国力发展受限，而苏俄与英国仍旧隐隐然与阿富汗对峙。阿富汗只能与同病相怜的土耳其及伊朗紧抱成团，三国一体，在英苏两大强权间挣扎图存。1920年代，喀布尔只有7个公使馆，除了宿敌英国、苏俄与盟邦土耳其、伊朗，只有德国、法国与意大利三国与阿富汗建交。德国是阿富汗的主要贸易伙伴，法国与意大利则暗地与英国较劲，积极对阿富汗出售军火。

与阿富汗相隔千里的日本，看中了阿富汗，1930年，日本与阿富汗签订《日阿修好条约》，成为阿富汗的第8个邦交国。日本于喀布尔设立公使馆后，毫不客气地展开情报工作。外务省、东亚研究所与“南满铁道株氏会社调查部”全力出击，窥探阿富汗的地缘战略潜力。

日本公使馆派出侦探，以自由行方式详细侦察阿富汗各地山川要隘，搜集地方民情。东亚研究所细腻调查阿富汗的政治与经济状况，更重点窥探阿富汗与印度边界的山川地形，以及阿印边界复杂的民族关系。“南满铁道株氏会社调查部”则从经济地理与外交政略角度，分析阿富汗国力。

日本人发现阿富汗的国力十分有限。农牧业勉强自给，矿藏奇富却未开发，工业尚在原始阶段，对外出口没有海港，几乎完全依靠陆路输出苏俄市场，主要出口产品是毛皮、棉花与鸦片。日方设法进军阿富汗市场，但是阿富汗购买力不高，成功打进的日货只有低档棉布与茶叶。

经营阿富汗，首要条件在交通。“南满铁道株氏会社”曾发奇想，要与德国合资建立伪满至阿富汗的空中航线。只是苏俄拒绝日本过境，横越东亚的航线必须在中国境内设点起降加油。日方一度选定河西走廊上的安西（今瓜州县），意图建立航空站。幸而南京政府在1932年势力展及甘肃，日本美梦破碎。

交通阻隔，日本无力深度经营阿富汗，只好搞点宣传。日本公使馆提出东方民族联合对抗英国的美丽口号，深深打动了深受英国迫害的阿富汗政府。阿富汗驻英公使谢瓦里干公开称颂日本，视其为阿富汗变法图强可以效仿的典范：“我们取法于日本。日本对于东方诸民族的全体教示：他们怎样把他们的国家近代化，怎样而可以登上今日的世界舞台之路。”

若日本与阿富汗联盟，就能在中国的西部边疆煽风点火。1932年，南京政府着手筹备对日作战，赫然发现西亚是地缘战略的缺口，必须紧急补救。

阿富汗对华出口靠鸦片

中国与阿富汗是边界相交的邻国，但两国国交一向冷淡，因为阿富汗运用不平等条约的特权向中国大卖鸦片。

阿富汗对华的主要交通线“瓦罕走廊”，是古丝路的一部分，接通南疆主要商埠喀什噶尔，是阿富汗最赚钱的黄金商道。由阿富汗首都喀布尔骑马，经瓦罕走廊，22天即可到中阿边界的蒲犁（今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

中国代表团视察印度白沙瓦的开伯尔山口。

1880年，阿富汗沦为英国属国，阿富汗商人得到了等同英商待遇。清廷于1860年屈辱签订的《中俄北京条约》，规定俄商在喀什噶尔做生意不需纳税。英国以“最惠国待遇”为由，要到同等特权。从此，英国、英属印度与阿富汗商人，在喀什噶尔同样不需纳税。然而，英国与印度的商品必须翻越喀喇昆仑山，运费高昂，即使免税也打不进中国市场。阿富汗却异军突起，运用不平等条约放手卖鸦片。

英国于1912年签署《世界禁毒公约》，放弃鸦片出口生意，而阿富汗不受公约拘束，依靠出口鸦片赚钱。1919年，阿富汗脱离英国掌握，在中国也失去了不平等条约保护。阿富汗政府急切洽谈新约，以保住鸦片生意。1923年，新疆省长杨增新与阿富汗议定平等通商的《临时通商条款》，中方开放莎车城与阿民通商，阿富汗开放八达山与华商通商。双方照章征税，税率平等。

虽然阿富汗鸦片进口中国从此要纳税，生意却仍然红火。1927年，中国对阿富汗出口商品总值为48万卢比，由阿富汗进口商品总值却高达87.65万卢比，其中鸦片占了67.5万卢比。

在鸦片之外，阿富汗能对华出口的商品只有羊皮、马皮、狐皮、山猫皮与杏仁，全部价值比不上鸦片一项。相比之下，英属印度无法对中国输出鸦片，同年喀什噶尔对英属印度的贸易顺差高达162.77万卢比。

北洋政府对阿富汗很冷淡。阿富汗军力低落，工业更是一穷二白。即使以羊毛制成的羊毛毡，也得由中国进口，阿富汗对中国无法造成威胁。在1919年外交自主之后，阿富汗政府热心地与中国洽谈邦交，主要目的是在喀什噶尔成立领事馆，保障鸦片生意。北洋政府不理不睬，中阿几乎全无来往。

阿富汗成功脱离英国，激起了西亚各国的抗英斗志。1921年，波斯（伊朗）军人礼萨·巴列维起兵夺取政权，宣布废除与英国间的不平等条约，大获民心，建立了巴列维王朝。在此同时，土耳其军人凯末尔领导反抗英国，拒绝接受由英国主导瓜分土耳其的《色佛尔条约》，推翻对英低头的奥斯曼帝国末代苏丹，并出兵希腊，大获全胜。西亚三国结成反英铁三角。

英国被逐出西亚，只能转采守势，采取围堵策略。英国在东亚加强北印度防务，防止阿富汗南下；在西亚则扶植亲英的伊拉克费萨尔王朝、外约旦酋长国（今约旦）与内志王国（今沙特），攻灭反对英国的汉志王国，建立抵挡土耳其与伊朗的防线，掩护苏伊士运河与埃及。

土耳其、伊朗与阿富汗三国的反英同盟打出名声，各方势力纷起拉拢。苏联与三国签约结为同盟，法国与意大利放手卖军火，德国成为三国的主要贸易伙伴。日本也打着反英旗号，与三国邦交日益亲密，引起南京政府警觉。

中日与阿富汗的角力

风云变幻的1920年代，北洋政府对西亚三国不闻不问。在三国中居于领袖地位的土耳其，多次与北洋政府洽谈订约建交，北洋政府均不理睬。直到1928年国府定鼎南京，才主动与土耳其洽商建交。南京政府经营西亚的首要目的是拓展贸易，因此打算在建交同时签订商约。此时正是全球大萧条，土耳其深受打击，不愿开放市场，对于商约是斤斤计较的，于是中土建交一拖又是3年。

1932年，南京政府准备抗日，外交政策由拓展贸易改为对抗日本，这才急起直追，锐意加强西亚外交。1934年9月，中国与土耳其建立邦交，蒋介石以亲信贺耀祖出任驻土耳其公使，担负起经营西亚土伊阿三国的重任。

1946年7月24日，阿富汗驻华公使太尔哥递交国书。

贺耀祖原任参谋本部次长兼第2厅厅长。第2厅专职国际情报分析，汇聚日本、苏联、欧美与东亚的情报分析专家，独缺西亚。参谋本部的“国际情报头子”亲自出使土耳其，足见南京政府经营西亚的急迫感。贺耀祖不辱使命，成功打入西亚三国外交圈，更与阿富汗的驻土大使结为好友，摸清了西亚三国的真实态度。

“土、波（伊朗）、阿（富汗）三国，地理关系同处于英俄夹板之中，故三国联合。在消极方面，抵制两强之侵略。在积极方面，可利用英苏之中一国打击另一方。依现在形势观察，土苏、波苏、阿苏之亲善，远甚于三国之与英。”贺耀祖到任第二周即向蒋介石专函报告，分析三国的外交方略是结交苏俄抵制英国。

日本打着联合亚洲各国抗英大旗，正中三国口味。因此西亚三国虽然认为日本侵略中国是无理暴行，对日本却没有什么恶感。贺耀祖分析：“职每探询此间要人及波（伊朗）阿大使之意，咸不直日本对中国之侵略行为。而又因日本对彼等宣传抗英之利，及见日本经济势力已压倒英国，又觉其能为东方人吐气。”

因此，土伊阿三国对中国的支持，仅止于口头的道义声援。土耳其总统凯末尔接见贺耀祖时，对中国受到日本侵略表示同情，但没有任何具体行动。阿富汗驻土耳其大使则天真地找上日本驻土大使，要求日本放弃侵略中国，携手共同抗英，搞得日本大使哭笑不得。

要与日本竞争，强化与土伊阿三国关系，关键策略在交通。贺耀祖提议建立连结中国与土伊阿三国的铁路，这个路线相当于“丝路”。只是当时中国的东西向铁路刚通过函谷关铺进陕西，无力规划打通瓦罕走廊的万里国际大铁路。

但空中通路是能迅速实现的。中德合资的欧亚航空公司，准备开通由中国经西亚到欧洲的国际航线。航线避开俄属中亚，准备通过土伊阿三国，客机曾在阿富汗高原试航。但盛世才割据新疆，否绝了所有接通西亚的交通建设案，中国经营西亚遥遥无期。

抗战军兴，南京政府与苏俄结盟，土伊阿三国依附苏俄抵制英国，不至于倒向日本。只是到了1941年，英国与苏俄联盟，西亚地缘战略大乱。吃不准国际变局的伊朗惨遭英俄联手占领，国王礼萨逊位出逃。土耳其与阿富汗挣扎图存，避免沦为下一个伊朗。土耳其亲近德国，敷衍英俄。阿富汗则宣示不结盟，避开战争。

在这混乱时刻，日本对土伊阿三国的兴趣日益浓厚，尤其是阿富汗。1938年4月，驻土耳其公使张彭春秘电重庆，报告日本已在阿富汗秘密策动，试图造成新疆暴乱。“据土耳其驻阿富汗大使面称：日本在阿富汗用巨款煽惑新疆乱党，迄无大结果。中国需速订约，设领预防。”

重庆政府试探与阿富汗建交，但阿富汗以国会禁止与交战国订约为由推拒。在此同时，日本于1941年4月与苏俄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年底发动太平洋战争，一路打到印度边境，对阿富汗的兴趣更浓厚了。

中国声威远播西亚

阿富汗引起了蒋介石的警惕。他在1942年3月访问印度，特地到阿富汗边境白沙瓦的开伯尔山隘要塞参观边防碉堡，登高遥望阿富汗。他对阿富汗的印象，是“层峦高耸，积雪甚厚，可知其地气候之寒也”。

蒋介石亲自眺望阿富汗后，马上指示驻英大使顾维钧与阿富汗接洽建交。这一次，阿富汗态度一变，非常热情。因为中国独力抗日长达四年，与日本打个平局，已经有世界强国的底气。即使是僻处西亚的阿富汗，也感觉到中国的威势。英国在东南亚兵败如山倒，靠中国的驻印军才能守住印度。中国空军在北印度（今巴基斯坦）的拉合尔机场成立空军官校腊河分校，阿富汗与印度边界常见中国军徽的战机翱翔蓝天。

中国声威再起，亚洲各国纷纷另眼相看，倾心向慕。蒋介石于1942年2月访问印度，沿途受到各民族土邦的热烈欢迎。他们的欢迎非常诚恳热烈，竟使蒋介石感觉到这些印度部族首领心底仍认为自己是中国人：“此等民族，在三十年以前，皆我国之国民（大部以不丹、锡金人为多）。故不禁称之为同胞。其中有年高至八十岁者，彼必知原为中国人也。惜彼此言语不通，且有省长在座，未便详询。对于此行，则引为平生之快事。”

印度土邦受英国统治，不能尽诉心曲。未受英国统治的尼泊尔则公开重拾藩属之礼，奉中国为祖国。尼泊尔国王卓达派王子赶到印度，向蒋介石贡献他亲自射猎的老虎皮一张与5万卢比，“为救护祖国战时难胞之用”。

阿富汗也有相似情结。中国以“中国国际联盟同志会”名义派遣访问团，到西亚各穆斯林国家宣传，受到热烈欢迎。一向严守中立的阿富汗也高规格接待中国客人，国王与总理亲自接见。许多阿富汗青年跋涉万里，到中国参加对日作战，当局将阿富汗青年编入专门训练边疆干部的中央军校军官教育预备班，为中阿交流培养人才。

日本在西亚的影响力渐渐边缘化。1943年11月的开罗会议，更使中国在西亚各国威望大增。土耳其执政党党报《乌鲁斯（Ulus）报》热烈评论道：“中英美在开罗会议，实际中国会议。战后中国将为东亚最大强国，此次会议对于中国为具有历史性之新阶段。”

于1942年展开的中阿建交谈判，由中国驻土耳其公使邹尚友主持，进展顺利。中国同意阿富汗于喀什噶尔设领事馆，阿富汗则以中国与土耳其的友好条约为蓝本商订邦交。1944年3月2日，中国与阿富汗王国建交。

解除了西顾之忧，中国下一步就要运用阿富汗的地理位置，增加抗日战力，却受到英国横蛮阻挠。

中国对阿富汗的主要期待，是经由阿富汗领空打通全新交通线。1942年，中美空军于印度至昆明之间开辟飞越喜马拉雅山的驼峰航线，运输能量迅速饱和，驼峰航线的枢纽汀江机场平均每5分钟就有一架飞机起飞至昆明，整日机声隆隆，却仍无法赶上运输进度。因此中国空军决定再打通一条接通新疆飞印度的全新航线。由印度的白沙瓦或卡拉奇起飞，至新疆喀什噶尔的莎车机场降落，规划的九条航线中，两条经过阿富汗。

空军总指挥毛邦初亲自试飞，发现通过阿富汗的航线最便捷。由海港城市卡拉奇起飞，飞行620公里至罗纳来伊机场加油。第二程飞行460公里至阿富汗首都喀布尔，而后沿瓦罕走廊飞行800公里至中国边疆的疏勒机场，再飞650公里即是空军位于新疆的训练基地伊宁。这条航线全程只有2530公里，绕开喀喇昆仑山的雪峰与塔尔沙漠的沙阵，沿途地形容易辨视，夏季气候温和能见度佳，是中印之间最优良的航线。

假道阿富汗的中印航线若成功开通，不但能增加援华物资的运输效率，更能站上经营西亚的制高点。视西亚为禁脔的英国出手阻挠，英国驻华大使馆强烈要求新航线绕过阿富汗，采用由印度直接飞越喀喇昆仑山的艰难航线。

英方宣称，英印政府对开辟第二条中印航线“愿给予一切便利”。英国以阿富汗政府为由来辩称：“一向极端反对有何新辟之线通过阿富汗之领土。如要求彼等给予便利，自当拒绝矣。且1941年11月阿富汗之国会通过一议案：‘在任何情形之下，不得准允外国在本国境内或通过本国领土开辟陆上或航空之交通线。’”

阿富汗的领空并不是铁板一块。阿富汗国会同样宣告不得在二战时期新增邦交国，但中国谈判建交，阿富汗如斯响应，非常热切。只是英国作梗，中印航线最后只能搁置。为了限制中国势力进入西亚，英国竟派武官搭上开辟航线的运输机，全程监视。

抗战时期，中国经营西亚，最终仍差一步。